苍耳散文三篇

发布时间:2017-01-09     浏览:2487次

 

苍耳散文三篇

作者简介:苍耳,著名散文家、文艺评论家、随笔作家。现供职于安庆理工学院。安庆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纸人笔记》、文艺理论《陌生化理论》,长篇小说《舟城》等。

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

       这节令渐渐有了点慢板的韵味。江北的秋野一片斑斓。山上无疑也长满了松拍和梧桐,大群大群的鸟雀如来不及打上的标点,在最初的民谣之外纷纷洒落。雨意低绵,只随意地掉下几滴,一点不成样子。在开往岳西的中巴上,售票员晓得皖水以东有个叫平坦的叉路口。我在那儿下车,再乘车往南。我知道,我正在加入到小吏港的秋天里去。一个人在同样的季节抵达一首古典长诗中的村庄,这可能导致对它的误读还是被它悄悄延伸?但我不是专为看一座仿古汉墓而来。我只是想看看一株生长了一千八百年的颀长植物,它下面的湿土、犁耙、箜篌和河流是否在深秋里焕发出另一种光泽。当然,如果有机会,我想结识那个叫无名氏的作者。他在村庄里居住了很久。他的双眼昏花了,象秋暝一样。他也肯定希望找一个人交谈。 

       但这首乐府长调里没有注明任何路标。在真实的古镇和杂木起伏的旷野,我分别得到了小磨房主和寺庙里一个厨工的指点。小磨房主很闲散地蹲在古镇小街边的门口,抽着烟,他向西边一指,表情显得有点暧昧。也许他是焦家的远房亲戚?而看上去象出家人的年轻厨工,走出庙门,来到路边一小佛塔旁对我说:往田畈那边走就是刘家山坳,兰芝娘家就在那儿。现在我真的感觉到一千八百年延伸而来的深秋了。刘家山坳,隐藏在汉乐府管弦里一个被忽略的村子,立即呈现于青苍苍的云海之下。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更令人迷茫的岔路口。再往前一步,我就要脱离建安年间的乐府了。我看见紫辣蓼和蓝茵茵的鸭跖草象民谣长满了田埂。是的,一旦你面对它,你无疑已深入到该诗的空白以及它后面不断流淌注释的部分。历代文人和训诂家已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我需要坐下来歇一会儿,并听听一直向南流去的铮铮淙淙的皖水。当然,我正在修改这些注释。我正努力这样做。

 【严霜结庭兰】

我在靠近刘家山坳的树叶、篱笆以及田野上看到了严霜。薄薄的、微白的一层,在风刮不到的地方要略厚一点,但还不足以遮盖浅浅的鸟爪。而在灰白色的坚硬的岩石上,你甚至看不见它。所以我说,为了让我们感觉它,大地准备了颜色深于或略深于它的事物,包括辣蓼、瓦楞、晚稻茬、车辙和飞起飞落的山雀。我看到微茫的旷野上随风倒伏的最后的挥镰者和稻草人。严霜是我们读诗时所轻轻带过的,但现在我感到了它真正的冷冽和灼痛。在靠近刘家山坳的道旁,密密的茅草有一人多高,人走过去时要用手将它们拨开。茅兜底下响着赶赶嗦嗦的声音。村里有一户在做新房,听得见工匠们的说话声和摆弄工具的声音。我仍可以继续往里走。但我暂时停下来了。可能是因为村头一口水塘全干了,龟裂着,有一只旧鱼篓还嵌在裂纹里。我在塘底走了一圈。塘沿部分有一些习惯于湿地的矮小植被,撒下一些细小的紫花儿。一口塘干得这样彻底,仿佛时间都流光了。而埂上的一棵乌桕树引起我的注目。它满枝的霜籽怒绽着,二三枚红叶点染其间。我要强调的是,进入村庄时,我没有看到修辞中散发香气的庭兰。 

然而严霜自古至今并没有变化,没有。在人们的劳作、繁衍和睡眠中它没有变化,在刘兰芝之死和死之外它也没有变化。这足以成为这个深秋和我同时正视它的缘由了。当然,它降落时无色无味,一点声息也没有,不象雪霰或雨水那样呈现出速度,以及象雾那样迟滞在低空中。刘兰芝哦,这个汉代庐江府小吏的美丽妻子,这个卑微得无立锥之地的忧郁弃妇,她的哀婉凄绝必然是深秋里的一瓣霜花,冷冽,素艳,晶莹,从而超越于击打她的严霜之上。但我还要说,严霜是呈现于旷野的时间的坚定品质之一。所有行走在时间内外的生者和逝者,你们的脚印都深藏于严霜之中,象鸟迹一样。 

 【摧藏马悲哀】 

汉乐府的马,民间的马,驰骋在皖水、潜水向南奔淌的平阔的原野之间。从这儿望去,那时的皖县仿佛一座纸扎的城。它周围的旷野是不是被皖河剪成民间的窗花了呀?马呀马,你要驮她重回对岸的焦家贩吗?可是除了微雨中隐约的马嘶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马齿苋和马蹄莲,在捆禾者出现的清寂田野上承受霜痕。然而纸扎的城,怎抵得住庐江府小吏以及诗人的泪雨呀。焦仲卿,这个在婚姻里苦苦挣扎的书生,懦弱、老实、优柔寡断。情感失落和嫉妒在深秋的风中摧打着他。他要到刘家山坳来问个明白。他的心态是复杂而犹豫的,备受煎熬的。他只在最后那一刻才证明他的真情是不容置疑的(在前半部分我产生过疑问,后半部分我开始倾听河水在说些什么)。我曾问过学生,焦刘除了自杀外是否还有其他路可走?学生们几乎一致认为:私奔! 

      因此马感到的悲哀,可能比焦仲卿的悲哀要多一层。双重的悲哀呀,怎能不使它脏腑俱裂?在刘家山坳的田畈里,我曾试图在低湿之地寻找那种叫私奔的野草。马呀马,你何时才能载着他们私奔?

【蒲苇纫如丝】

照我的理解,蒲苇是摇曳在这首汉乐府长诗中最柔丽而秀拔的植物。它以甲骨象形为根,以汉魏风骨为茎,以民谣为大美之花蕊。但我无法在小吏港南边的田野里找到它。清凌凌的皖水从刘家山坳和焦家畈之间向南流去,再往西还有潜水;在部分裸露沙床的河边,稀疏地生长着蒲草和芦苇,所谓水深激激,蒲苇冥冥。飞絮的芦苇自不必说,即便高大的蒲草也是如此雍容、静谧而风情万种。蒲,即香蒲,又名蒲黄、大八毛、毛蜡、水蜡烛。多年生高杆草本,高一米到二点五米。根茎横卧于水边湿泥中,圆茎直立,不分枝,质地坚硬,其叶呈阔线形,全缘,柔软而厚,长约一米,基部长鞘抱茎。七月至八月,花梗从叶丛中抽出。雌雄花序紧密相连,上部为雄花,狭穗形,下部为雌蕊,赭褐色,形似一枝枝红烛。 

     “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长满芦苇和蒲草的皖水边,刘兰芝常在这儿捣衣浣纱,与小姑(据传她名叫焦月英)嬉戏。因此她自比蒲苇,实在是发自她内心的喜爱和自怨自怜。尽管蒲苇纫如丝,但等待她的是对丈夫许诺不久当还归的绝望,以及蒲苇一时纫,便作朝夕间的冷嘲。其实蒲草远没有芦苇柔韧,尤其是它点在深秋的烛火,一阵大风就能吹灭它。但芦苇也不能抵挡即将到来的冬天。在皖水边的蒲草和芦苇丛中,我看见死亡在爱情里是最后的浪漫,而浪漫滋养了它的透明易脆的部分。但更多的是那种叫做婚姻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这种宿根很深的植物,它将须根扎入比情爱更广大而复杂的生存之中。皖水和潜水就是这样流淌的,它裹卷着婚姻这冬来发青的小小植物。 

      焦刘的悲剧与梁祝以及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悲剧不同,就在于这一对人儿扎根于汉代婚姻之中并触及了它晦暗的内在性。婚姻保存了我们又使我们分离。它好象烛火外面的小小灯罩。伤害它只能使它更加揪心,或彻底毁弃。而在深秋时节,它才慢慢接近水蜡烛的摇曳本身。在当地方言里,人们仍将遭磨难的媳妇叫做苦枝子,将懦弱的老好人称作焦二,而厉害的婆婆被指为焦八叉。这些特称为什么都成了代词和复数?实际上,刘兰芝难以做到如蒲苇那样坚韧。她也不必那样。她是汉代蒲苇在一个深秋果梗上的一小部分。她的脆弱是纯粹的人性带给她的。她因这脆弱而勇敢,而走在考验她并等待她死讯的丈夫的前面。她被大风吹落了,她的苞实流到了皖水的下游,也就是我此刻所站立的地方。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应该交待一下,我来时的方向正好与孔雀东南飞的方向相反。我从东南向西北辗转而行。徘徊这个动词的潜在内涵一直没有受到重视。它至少包含了眷恋、犹豫、迟疑、矛盾、怅惘和撕裂等等意味。兰芝??日欲暝,愁思出门啼,与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他们死之前的孤独无人倾诉,却全在徘徊之中了。他们是深秋的大地上太过年轻的迟暮者。在这个比兴中,徘徊作为一只禽鸟的动作是令人玩味的。作为比兴,为什么它不是别的什么禽鸟? 

      在我看来,主要原因是孔雀具有九种美德,其坚贞不屈更令人叹服,此鸟非自偶者,终不相合,强雌雄同笼,拒如仇敌(桂馥《礼朴览古》),但另一原因却极不容易被发现,那就是孔雀可能在汉代以前曾在这儿栖息过,正如华南虎在宋代仍出没在潜怀的山林中(梅尧臣过此曾遭遇它,差点丢掉一条老命)。战国时代长江流域尚被原始植被所覆盖,在楚辞等文献中我们可以读到这一点。潮润而温暧的亚热带气候,适合美禽孔雀在这儿繁衍生息。然而后来的滥砍乱伐,却造成茂密的原始森林毁灭殆尽,滚滚长江水也因之由清转浊。由此可见,孔雀频繁出现在汉乐府中绝非偶然。在两汉语境中,孔雀这个物象理应包含珍贵的、最后的、一去不返、失而不得等等意义。最后一只孔雀飞向东南方而远离它的栖息地,是汉代以及后来的长江人应该为之忧伤、追悔的事件之一。而听过孔雀叫声的人,又无不感到它的叫声象哭泣的声音,凄凄切切。 

     据当地老人的说法,刘兰芝死后,刘家山东南角楠檀墩上建起了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一块高约二尺、宽约一尺六寸的石匾额,上面镌刻着焦仲噙刘兰芝的遗像。奇异的是,飞来一对义鸟,与石像日夜相伴,不肯离去,后来小庙被毁,义鸟便向东南方飞去。此义鸟可能就是孔雀。这当然是民间的传说,而《孔雀东南飞》就是根据民间传说写成的。 

    我在皖水边想到这些,不是为了否定起句两行诗的比兴性质。我是说,徘徊同样关涉最后离去的一只忧伤孤禽,关涉万物的轮回与迟暮中的凄美的游移。 

     “即便是风,也在旷野来回刮着不走,正如云影忽聚忽散。” 

      在这个深秋,我感受到更广大更隐秘的趋向凋落的寂寥氛围。徘徊这个词超越了人的行为而与万物的枯荣相应和。那是大地上绵延不断的微贱的迟暮者,但它们肯定被忽略了。比如,几只金花虫在晚秋中游移不定;村庄上的灰喜鹊(它与东南去的孔雀有近亲关系)绕枝而鸣;蓟草和旋复花一年一度返回这里,它们才是田间最寻常的过客;而一丛丛深红色的火把果,它们每逢中元节是不是还照亮了幽灵返乡的路?

【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建安年间的时人已去。原题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中的无名氏是时人之一,他或他们只吟成这部民谣在世间流传……。无名氏不曾留下任何时名。后来宫廷乐府中的时人加工了它,从该长诗中可以仔细分辨出斧凿的痕迹。宫廷文人们把刘兰芝打扮得太珠光宝气了。我是当代的时人。你没看见我也赶时髦来了?如今时兴旅游嘛。你没瞧见我穿着时装,哼着小吏港街上的流行曲,在仿古汉墓那儿凭吊了一番?我在屋里还赏鉴了似是而非的古董,并在留言簿上题了词。 

      离开小吏港时,我买了一斤焐得并不时鲜的红柿子。可惜它们焐过了头,软塌塌的。我问贩子:这是本地柿子吗?贩子说不是的,是从很远的外地贩来的。我相信她的话。刚才从村庄走过时,我看见一户人家的庭树是柿子树,枝叶间隐现着青中带黄的团果果。 

     “民歌是历史底下的一条隧道。一首古谣改写了一小块地方以及一两个村庄。但河流是难以改写的,因为它的河岸缓慢坍塌、移位(那是大地相对性的边缘)不断在改写着自己。给它加注永远是相对的,暂时的。我发现,孔雀坟所在地――“华山,仍被当地人称作乌龟墩。这反过来是否意味着诗歌和修辞具有强大的的功能?同样,民歌也并非如宫廷乐府那样的华山,它只是一个又一个绵延大地的土墩或丘岗而已。刘家山东南角楠檀墩上那座小庙被毁后,焦仲噙刘兰芝的石像便被请回老堂轩内供奉,香火不断,直至文革时被砸得粉碎。

      是的,我没有见到无名氏。这一点你猜对了。但我的确与他进行过多次秘密交谈。可以依稀分辨出的交谈地点依次有:刘家山坳的塘边、起伏寥远的旷野、皖水之畔和挂青灯的柿子树下。其间我还看见迟暮中的一只红蜻蜓闪晃于清波之上,那儿同样有被几根蓝纱线混纺的蒲草和芦苇的倒影。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一千八百年来,寒风从未停止过它猛烈的吹拂!它究竟摧折了多少树木?但可以肯定小吏港的季节轮换还依赖它。在那儿,还有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畦稻田,一个村妇和一个孩子在抢着割禾,小黑狗在跑呀,在帮助她们丈量收获的进度。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外打工去了。当她走到埂边的水沟里洗脚时,我看清她的脸上布满褐斑和皱纹。我要说,这是关于这个季节寻常却令我心动的场景之一。我要离开这里了,可刘家山坳的柿子还没有熟哦……

内心的斑马

一个幽灵在这片古老大陆徘徊了数十年。除非它找到可寄居的血肉之躯,否则只能让后人偷窥那飘忽在时间深处的一星磷火了。近读沈从文的文集和传记,其中一篇《无从驯服的斑马》(1983年)让我忽然想到:倘自由主义幽灵寄居在肉躯之中,它在心壁上大约就显影为桀骜不驯的“斑马”吧?沈从文何以不用“烈马”、“野马”抑或其它野生灵作比?也许是戮心的猎手和屠夫太过强大,寻常之马注定抗拒不了多久,只有斑马的野性、高贵、劲拙和独步荒漠的孤独深深迷醉了他。在我看来,斑马身上旋转奔涌的浪纹更值得玩味:吸引沈从文的莫不是那黑白条纹的二元性、不规则性,以及绚烂至极的浑朴与淡定?

内在的斑马呈示了一种灵魂状态,那是一种孤寂、惶惑和精神流亡。

由此朝另一方向看去,那个疯狂年代的标志物所构成的遗迹仍在那儿:思想改造的驯马场,黑暗禁闭的牛棚马厩,施虐的鞭具,以及意识形态缰绳、红漆食槽和各种奴化饲料。我甚至震惊地发现,沈从文后半生所处的博物馆文物库房也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在五凤楼的两角楼上,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墙角的几具从埃及带回来的木乃伊,而一侧木架上放置的则是明代以来凌迟罪犯的刑具:鬼头勾、锥、刀、凿,它们都上了锈,却依然锋利。那深深嵌入一个民族记忆的悲喜剧,隐现着一条贯穿始终的主题和命运迹线:要么听任斑马被凌迟而寂灭,要么脱胎换骨而成驽马或骡子。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不知心死为死。沈从文在回忆早年生活时写道:“这些出于无知的惩罚,只使我回想到顽童时代,在私塾中被前后几个老秀才按着我,在孔夫子牌位前,狠狠的用厚楠竹块痛打我时的情形,有同一的感受。稍后数年,在军队中见那些杀戮,也有个基本相同的看法,即权力的滥用,只反映出极端的愚蠢,不会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在那个盛行非白即黑之逻辑的时代,亦白亦黑的“斑马”便意味着对一元化集权的威胁。在自然界中,斑马的黑白斑纹在面对猎豹进攻时会发出“大声”警告。可是,当年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叙述的斑骡、斑驴,如今已惨遭灭绝。

在沈从文的内心深处,斑马的二元性突出地表现为“思”与“信”的矛盾:“思”若黑纹,“信”如白纹。一九四八年,他在写给 吉六君的信中说:“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2030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他的预见得到了验证。一个新的集权制时代的开始,首先意味着用特制的药剂清除“思”而不断煽起狂热的“信”。一旦“信”失去了“思”的制衡,就等于斑马被涂灭黑纹而只剩下白纹,于是它就成了盲信和愚信的“白马”,只能跪伏于驯马场的淫威和神龛之下。因此,一元化的思想霸权从来都不能容忍“思”与“信”两种斑纹同时存在。但黑夜般的“思”的直接果实,或者是摧毁对伪宗教的迷信,或者是建立一种对“思”本身及其派生物的坚信。沈从文的内心矛盾标示着一代知识分子如履薄冰的艰难困境。试想,在三十年“信”绝对压倒“思”的极左时代,还有几个知识分子没有丧失“思”?

很显然,“一匹布道者的布

为蒙面者提供了方便。”

你不妨静下心来,猜猜下面的谜:

“斑马是白色条纹的黑马

还是黑色条纹的白马?”

                    (拙作:《马术师》)

欲猜出这个迷底,就须破解其中将斑马“白马化”的权力意识。这类似沈从文所谓“社会上到处发现用唐代黑脸飞天作装饰图案,好像除此以外就没有民族图案可用似的。不知那个飞天本来就并非黑脸。”(《文史研究必需结合文物》)事实上,当年这种权力意识已渗透到知识分子群体性的自谴心理中,他们自责自己原罪般的“黑马”身份(如“旧社会的渣子”、“腐朽的资产阶级老爷”、“臭老九”等等),痛悔自己被圈定在与“白马”或“红马”相对立的群体之中。他们拱手献出“思”之利器,原指望可以无条件“信”了,却没想到自己的单相思遭到了无情冷落和嘲弄。一九四八年沈从文在信中说:“大局玄黄未定……一切终得变。”作为书生,他没想到“玄黄”其实是“早定”或“已定”了。也就是这一年,“鲁迅之后另一面伟大旗帜”郭沫若在香港《大众文艺丛刊》上抛出《斥反动文艺》一文,将沈从文涂成反动的“桃色”:“什么是红?我在这儿只想说桃红色的红。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而将萧乾涂成“黑马”:“什么是黑?人们在这一色下最好请想到鸦片,而我想举以为代表的,便是《大公报》的萧乾。”该文很快被北京大学一期壁报用大字转抄(这大约是最早的“大字报”)。足可见何为“玄”何为“黄”早已泾渭分明。结果“黑马”几欲自杀,仍未逃出被划“右派”的命运;而“桃色马”被逼得神经错乱,也一度自杀未成。在当权者眼中,沈从文是不能信任的“自由派”作家,且患有神经病,完全是个包袱和废物。一九五六年,沈从文在致早年朋友丁玲(时任作协高官)的信中,请求她“帮助我,照这么下去,我体力和精神都支持不住,只有倒下。”而丁玲显得十分无奈和圆滑,在致刘白羽的信中说:“这样的人怎么办?我希望你们给我指示”。刘白羽在复信中宣称,他对沈从文一点也不了解,“如无罪恶,似乎还是有人出面给以开导”,最后主管意识形态的周扬作了批示:“把这样一个作家改造过来,也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先前,沈从文被送入华北大学政治研究班“洗脑”,后来参加“土改”亲历“洗眼”,再后来调入故宫博物院去“洗身”,而历次政治运动更如一次次“换血”。在十年“文革”中,在劫难逃的沈从文被抄家八次,他本人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所谓“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阿・托尔斯泰语)。在那个风行戴有色镜的年代,沈从文完全是一个被排斥的“另类”,体制对他何“信”之有?历经软硬兼施的各种思想改造后,那内心的斑马还有几许活气?还能有一丝活气吗?

这一点,可以从五十年代沈从文的一些文字中见出:如刊于一九五一年底《光明日报》上的检讨文章:“过去二十年来,个人即不曾透彻文字的本质,因此涉及文学艺术和政治关系时,就始终用的是一个旧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观点立场,认为文学从属于政治为不可能,不必要,不应该。……于是成了伪自由主义者群一个装璜工具,点缀着旧民主自由要求二十年。而我也即在这个位置上胡写了二十年。”在给儿子的信中他写道:“知识分子真是狗屁,对革命言,不中用得很。而且一旦脱离人民,渺小的可怕。”他清算自己的过去,希望尽量与时代和主流政治保持一致,在一次政协会议上他发言说,“从我自己说起,就必需更好的自我改造,才够得上做个人民时代的知识分子”,而过去“我却空守着一种虚伪的自由主义”。显然,解放后,自由主义魂灵已遭到沈从文的质疑和驱逐,或者说遭到整整一代知识分子的批判和驱逐??它又成为游荡在东方大地的无家可归的幽灵了。

内心斑马之将死或已死,这是造成沈从文解放后放弃文学写作,或者即便写作也不可能出好作品的根本原因。事实上他写过一些小说(如《老同志》、《跑龙套》等等),并且还酝酿了一部革命题材的长篇小说。然而,它们不是写得面目全非就是胎死腹中。针对他的一篇以反对玩扑克为题材的小说,夫人张兆和在回信中一针见血地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打扑克为主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何况扑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沈从文到底怎么了?他难道连这个也不懂?他给人感觉在写作方面完全是个“菜鸟”。六十年代初,他准备写酝酿已久的革命题材长篇小说,试图超越《红旗谱》和《青春之歌》。尽管后来没写成,但清楚地表明他写作的参照系发生了根本改变,其写作观抛却了“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的思想,而套上了看似利器实则精神枷锁的东西。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最杰出的、想象力最丰富的作家”、“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夏志清语),沈从文解放后竟然不会写小说了!在没有自由主义传统的贫瘠土壤里,倘挣扎着生出几茎自由主义的瘦草已属不易,但其根柢大都扎得很浅,经不起一轮轮风摧雨打。这是几代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共同困境。由此导致他们思考的被动性和不彻底性,大都是“逼上梁山”,且天天巴望被最高权威所“招安”。这无疑留下了致命的暗伤。沈从文不止一次说,“依照主席《实践论》的指示,搞调查研究,来破除文物鉴定的传统‘迷信’、传统‘权威’,不问是徽宗乾隆帝王,都可以加以否定!”他还表示,“如有人问我是什么派时,倒乐意当个新的‘歌德派’”。这是一个可怕的悖论。这其中的盲点和误区,几代知识分子恐怕都难以超越。这大约就是他们与俄国知识分子的差别。曼德尔施坦姆、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等作家,即便在最困厄最艰危时,也没有放弃个人的精神立场和手中的笔。

当然,作为后人是不应该过分苛责前人的,更何况在沈从文内心深处,其痛苦的自我蜕变和灵魂呼号至今读来仍令人震撼――他的另一自我从未停止过抵抗!其标志之一是,围绕“我是谁?”的困惑与追问不断出现在他的日记、书信等文字中。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怎么会忽然成为这么一个人?过去的我似乎完全死去了。新生的我十分衰弱。只想哭一哭。”在那次自杀未遂后,他痛思:“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调入博物馆后,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在自传中他发出带血的“嘶鸣”:“我究竟是谁?要我数铜钱的人得到什么,对国家有什么意义?想理解,无从理解。”一九五六年三月,他的精神状态又坏到极点,他写道:“很奇怪,我是谁?身体那么痛苦,还得限十号写成,我怎么来反省我的错误?……存在实在可悯。”一九六二年,他在致张兆和的信中对自己作了较冷静的剖析:“一面是‘成熟’,一面却也永远近于‘幼稚天真’。有些地方‘极家常近人情’,有些又似乎也可说是一个‘怪人’、一个‘真正乡下人’,放在任何情况下,支配自己生命的,不是一般社会习惯,却是一点‘理想’”。

与之同时,在他心中“思”终于复活了,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伯林认为,“在极权主义国家中,人们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力图防止问题的提出。防止人们提出问题的方法就是将问题压下去,所有的问题都有教条式的答案。”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一文(1961年)开篇,写下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题辞。他最信奉的两句古训是:“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种“思”使后期的沈从文一度保持了清醒。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对冯友兰等高级知识分子的表演极为鄙视:“一些深明儒术,善于阿谀,用说谎话作为进取的高级知分,都在学习运用新的儒术以自保,或已精通新的儒术,用作向上爬个人发展的主要方法。”为此他还写了一首讽刺诗:“顺水船易坐,逆风旗难擎。朝为阶下囚,暮作席上宾。‘圣人’知格物,如何长不倒?‘官家总圣明!’”他对权力与思想的思考也是一针见血、掷地有声的:“有权力的十分畏惧‘不同于已’的思想。因为这种种不同于已的思想,都能影响到他的权力的继续占有,或用来得到权力的另一思想发展。有思想的却必须服从于一定权力之下,或妥协于权力,或甚至于放弃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来属于情感,可用种种不同方式吸收转化的方法去尽,一例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结果必然问题就相当麻烦,因为必不可免将人简化为敌与友,有时候甚至于会发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敌。”(《抽象的抒情》)事实上这种党同伐异的集权意识无处不在,甚至晃荡在沈从文所置身的阴森森的各朝服装上,“如衣袍宽博属于社会上层;奴隶仆从,则短衣紧袖”,“社会风气且常随有权力人物爱好转移,如齐桓公好衣紫,国人有时就全身紫衣。楚王爱细腰,许多宫女因此饿死,其他邦国也彼此效法,女子腰部多扎得细细的。”当沈从文穿着大一统的深灰色中山装,埋首于那些浩如烟海的历朝衣装的序列(它们简直像各个朝代残留的干尸)中,竟浑然一体地被统摄于数千年的色块帝国的版图中,那“服装链”背后隐现的是仍在严酷伸延的意识形态权力之链。一朝又一朝的帝王和臣民死去了,可他们的魅影还随着老时装一起被不断轮回的北方寒流所吹动。而活于其间的肉体和灵魂,正被非白即黑的强权逻辑分割着,放逐着,同时又被滞重的色调涂抹成一个绝对平均数。

只要有“思”在,就意味着“斑马”没有被“白马化”,那黑色条纹仍散发着一种执拗的、拒绝同化的血气与个性精神。有一次开斗争会,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沈从文的背上,斗争会开完了,他悄悄揭下那标语,上面写着“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他看罢不以为意,却心里默默念叨:这书法也太蹩脚了,这哪像历史博物馆的人应该写的字?还好意思贴在我背上,真难为情!他真该好好练一练。这种冷嘲,这种淡定,不能不源自沈从文内心的日渐强大。他在诗中写道:“朔风摧枯草,岁暮客心生。老骥伏枥下,千里思绝尘。本非驰驱具,难期装备新。只因骨格异,俗谓喜离群。真堪托生死,杜诗寄意深。问作腾骧梦,偶尔一嘶鸣。万马齐喑久,闻声转相惊!……”(《喜新晴》)可见在沈从文的内心一角,那匹斑马并没有死!它还持守着最后一口气!尽管创伤之深是难以平复的,但它结痂后会令黑色条纹变得更宽更深。除了“思”的坚固底座,个人良知也是滋润“斑马”的沃壤,因为斑马的品质就是决不随风变脸,更不会适时蜕皮。沈从文说:“我一直是乡下人”,“从湖南到北京我还是乡下人,想变,人家也变了,总也赶不上,到今天我还是乡下人”,“我不是聪明人,不会变”。他说,“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的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对人从不设防,无机心。且永远无望从生活经验教育中,取得一点保护本身不受欺骗的教训,提高一点做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的警惕或觉悟。”沈从文除了承受时代和社会的重压之外,还必须克服血压经常高达二百以上、每天心痛两小时、视力很不好等等困难。他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这样恶劣简陋的条件下,他后半生默默无闻地忘我工作,鞠躬尽瘁,硕果累累,真可谓“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张充和的挽联),这是对“不可驯服的斑马”的最好写照与注解。

法国画家杰尼克・杜科有一篇画作《趁一群斑马经过,苦役犯们逃跑了》,很有意思。从真实情形看,囚犯与斑马互不缘接,毫不相干。但是画家却发现二者的张力和共点:其一,带条纹的囚服跟斑马的皮色相似;其二,斑马的狂放不羁正是苦役犯们所向往的自由。杜拉斯评价道:“他们正在逃跑,他们长久以来一直为逃跑的念头所折磨,这会儿趁着一群斑马经过他们就跑了,他们身上的伤痕和斑马的条纹混作一团,这时我们仿佛才真正明白了何为苦役犯,内在的和外在的概念,我们知道了苦役犯的实质并不在于服刑,而是在于通过一切办法逃离监狱。”也就是说,与其说画作中的斑马是写实,不如说它呈现了苦役犯们内心的渴望和幻觉。

在我看来,斑马那波浪似的黑白条纹,意味着无数条道路穿越精神的浩瀚国土,无界无止,亦此亦彼。你在其中找不到自以为是的中心或“金光大道”,你看到的只是闪电般散射开来的、宽窄不一的道路。世界的核心是由二元要素构成的,否则多元化又从何而来?思想的王国必然离不开二元的共存与矛盾。如果“信”是岩石,那么“思”就是洞穿的水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沈从文说,“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斑马永远是斑马,正如鹰落在地上依然是鹰。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这是黄永玉写在表叔墓地石碑上的题词。一个活着的士兵是可以返乡的,如果他战死了,他的芦花般的骨殖也会随马车一起返回。然而,谁看见了这个士兵内心的斑马?谁听见了他的亡灵随斑马奋蹄而去?谁懂得这种斑马除了自由,别无故乡可返,别无他处可以存活和栖息?! 

参考文献:

《沈从文的最后40年》,李扬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版。

《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著,外文出版社1994年第1版。

乌鹊,乌鹊

一直解释不清的乌鹊至今仍令我踌躇不已。它何以对我持续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磁力?也许早年我在乡村见过它。

在七十年代的皖南丘陵我肯定见过它。它从苍黄云霾的背后飞过来了,飞得很高,高得令我在记忆中看不清它的模样。倘若它不在队屋前那棵香椿树上停顿一会儿,那我又如何能认得它?后来诵读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却不敢认定曹孟德之乌鹊是否就是我在乡下见过的那一种。也许它根本不是,也许它只是它们的近亲。

事实上,提到记忆中的乌鹊就必须提到一个人,村里人称她张姑。那时候,我家刚从省城下放到乔木公社所辖的一个生产队。张姑喜欢在枕头套上绣鸟儿,她没事便来我家串门。有一天母亲问她,你绣的是什么鸟儿?张姑说是乌鹊。我说不就是喜鹊吗?张姑笑笑说,不晓得,反正叫乌鹊,上代传下来的。我看她绣的鸟儿,有几份像喜鹊,也有几分像八哥,不太好确定。有一天,门口菜园里那棵香椿树上飞来一只黑鸟,它不像乌鸦,也不像喜鹊。它的真实身份令人捉摸不透。我突然觉得它倒有些像张姑绣在枕套上的鸟儿。它难道是乌鹊?可它的叫声有点特别,它朝北时叫得轻柔,朝南时叫声便带有几分凄切。

    后来读书,发现对乌鹊的解释不一:一种说法是指喜鹊,古人常以鹊噪作为远人将归的征兆,古诗中就有遥知慈母心,已为乌鹊喜。(元好问:《送钦叔》)在牛郎和织女神话中,喜鹊为恋人相会搭起了七夕桥,所谓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李商隐:《辛未七夕》)另一种说法完全相反,是指乌鸦,《淮南子说林训》中便有:赤肉悬则乌鹊集,鹰隼鸷则众鸟散。物之散聚,交感以然。倘若将这两种解释说给村民们听,那他们是大不以为然的。喜鹊是吉祥的、喜气的,而乌鸦则是凶丧之鸟,它飞到哪家门前,哪家就要倒霉。

在我呆过的皖南丘陵,暮色平缓、迟滞,村庄慢慢缩小了,摇晃的阴影簌簌地在灰绿的篱笆上蔓延开来。不多一会儿,村庄好似陷进霜气浓重的大地;但旷野上空还泛着一抹青豇豆似的光,乌鹊便在那儿兜着圈子旋飞,像大风中急速翻转的泡桐的枯叶。我听见那沉闷的鼓翼声和飒飒的风声了,一九七O年的喧噪和寂静一刹那击中了我。我记得当时村庄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朵兰的少妇喝农药死掉了。那天我刚刚放学,朵兰家的门口围了不少人,我挤进去一看,她躺在靠椅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有人用肥皂水给她洗胃,但已无济于事了。朵兰自杀的原因,据说有多嘴妇当面讽刺她作风不好。在这个闭塞的乡村,妇女捍卫自己清白名声的最好方式之一,便是喝农药。朵兰死后,娘家来了一大帮人,张姑家的屋瓦被掀掉,张姑跑掉了,她的做篾匠的丈夫也跑掉了。除她家以外,还有一家也遭到同样报复。朵兰兄弟在村里大叫:老子兄弟九个,一人撒一泡尿也把你家淹了!两天后的一天夜里,我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母亲打开门,进来的竟是张姑。张姑气喘吁吁,面容憔悴,初冬时节竟光着脚,她的鞋子也跑掉了。张姑的娘家在本村,她无处可躲,只得在我家避避风头。打这以后,张姑的名声一落千丈,在背后被村人指斥为乌鸦

在村庄,出生、娶亲、生子直至死亡,都与喜鹊或乌鸦存在神秘的关联。事实上乌鸦并不太多,它们被驱逐到更偏僻的山上作窠;而成群的喜鹊在村庄上空低飞而过,然后落在村头的槐树上嘻闹、乱叫。这时如果有人家失火了,或者孩子早夭,村民们是不会怪罪喜鹊的。他们会认为这是乌鸦搞的鬼,是乌鸦的阴谋一直盘旋在村庄上空不曾消散。不久我便到县城念初中了,而父亲却不知道一场灾难将要降落到自己头上。当时我家住在队屋的半边,另一边为队里粮仓。有一天下午,元贵和小狗子站在仓库顶取梁上松木板,父亲站在下面跟他们说话,谁知元贵搭话时走神,一块厚重的松木板脱了手,正好砸在父亲的头上,父亲当时就被砸倒,他本能地用手紧捂创口,鲜血从指缝涌流出来。但老天爷还算有眼,松木板砸在眉骨正中,再上一点是脑袋,再下一点是眼球。母亲说那伤口看着吓人,像小伢子咧开的嘴,眉毛完全断开。元贵和狗子吓得要命,不知怎么办才好。父亲说赶快抬我到丁桥,省立医院外科魏医生下放在那儿。于是元贵、狗子和几个村民抬着父亲赶往二十五里外的丁桥。魏大夫见到父亲后吓了一跳。他立即为父亲清洗创口,你来得算及时的,伤口还新鲜。接下来魏大夫精心缝合了创口。父亲命大,逃过一劫,连疤痕几乎都没留下。

父亲被连夜抬回云桥时,黑赳赳的夜像楮木炭。我在想,那个暗夜也许整个地就是那只乌鸦,并在天明后又化成了喜鹊?也许它们原本就是一只,只是在掠过人世时才被人们认作两类?但不管怎么说,你都逃不过与它直接面对的幽暗时刻。你其实就身处于它的内部而不是外部,否则你不可能感觉到它――它的影子、尖喙、落羽和鼓翼声。这就如同乌鹊在昏昧时分与环绕它们的槁灰村野、土岗融为一体,它的低鸣声只是在加深大地深处漫溢出来的寂静。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是错误的,所以那个时代的生活也是悲哀而空洞的,无价值的。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当你真正体味到它本身的血肉以及其中的荒诞时,你也许才能说,我活过,我打那边过来。

两年后我家搬离乔木公社那个叫老窝的生产队,来到山势绵垣、高峻的陵阳。原因是父亲发觉队屋的后墙有些倾斜,里面的顶梁也有点歪。于是果断决定撤离这里,而它果然在我们搬走后不久的一场暴风雨中坍塌下来。我知道这是命运的又一诡计,只不过它被我们识破了。有一年临近除夕,张姑辗转一百多里找到陵阳公社辖下的曹家湾。那是一个充斥积雪反光的夜晚,狗吠声突然像着火似地激烈起来。因为老式门板太厚重,她使劲地擂着门,并将门环弄响。我们无法知道外面是谁。然后我们听到了她在外面凄切地喊着李伯伯――李妈妈――”。那喊门声至今仍让我感到像一道隐在冰层下的河水。母亲开门后,张姑跌撞着带进一股雪气,哆嗦着说,老窝队里流行肺结核,俺的小伢子得了肺结核,低烧不止,可链霉素怎么也搞不到,村里的伢已死了好几个。封闭的村民将父亲当作联系外界的最可靠的通道。父亲第二天找关系搞到这种特效药,张姑便救火般地赶回家去。

几十年后父亲重访老窝村,张姑说起这件事依然如数家珍。她说那个儿子已结婚生子,眼下正在上海打工。我猜想张姑还在绣枕头套上那种鸟儿,并枕它入梦。

与此同时,我也读到对乌鹊的另一种解释:它既指乌鸦也指喜鹊。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北人以乌声为喜,鹊声为非。南人闻鹊噪则喜,闻乌声则唾而逐之,至于弦弩挟弹,击使远去。”其实,在屈原《九章涉江》中,就有“燕雀乌鹊,巢堂坛兮”这样的句子。屈原在陵阳度过了他遭到流放的最后那段时光。他一定看到了那只乌鹊,并将它那阔大而阴晦的影子带进楚语之中。我们在追思屈大夫的勇毅与忧愤时,不要忘记他在最后那一刻的绝望、凄伤甚至颓唐。作为楚国人的后裔,屈大夫的命运从来都被我领受为悲剧和喜剧的交响。当他在楚辞中将乌鹊拆开又合一时,后来者将目击乌鸦和喜鹊同时栖于诡秘而无形的年代的巢穴,并化合成一体双鸟从绵薄而虚无的纸上飞起。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了那只乌鹊掠过的影子,也许它就是两千年后我在皖南丘陵所瞥见的那一只。

    为此,我感到一种悲欣交集。

地址:安庆市龙山路联通大厦98号四楼 电话:0556-5501315 传真:0556-5501315
版权所有:安徽省安庆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Copyright @ 2022 技术支持:众和网络
皖ICP备17015058号-1皖公网安备3408030200011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