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岚小说三篇
发布时间:2017-01-09 浏览:2479次
姚岚小说三篇
作者简介:姚岚,著名小说家。安徽宿松人,现供职于安庆市文联。中国作协会员。安庆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集《越狱》,长篇小说 《留守》、《花开何处》,散文集 《风景无价》,报告文学集《雁过留声》等。其中长篇小说《留守》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爷爷的生日
马大爷坐在村头的大杨树下,深秋的爽风吹在身上,甚是惬意。无边无垠的棉地,一朵朵白花钻出棉桃,像调皮的孩子,躲在枝叶间捉迷藏。乡邻们陆续忙碌起来,马大爷不忙,他眯缝着眼,眺望着路口,有滋有味地抽烟。
这天是马大爷的生日。当了整整十年的村支书,退下来都二十年了。八十大寿是个大的分水岭,八十之后就过一天算一天。三个儿子都在大城里,早就筹划着一起回来做寿。马大爷嘴上说不用不用,人人都忙。但在心里,他恨不得儿子天天陪在身边。老伴去世后的三年里,他整日喜欢带着烟斗,坐在路边开店的长毛家,同一帮老哥们打麻将。家里冷清清的,三只鸡、一只猫、一匹狗,加上自己,一共就六个活物,回家后只能自言自语。它们一见他只管吵只管叫,叫来叫去,其实也就一个意思:饿了饿了。狗和猫都是自由的,可以到处乱跑。三只鸡很可怜,它们被笼子圈着,比马大爷还寂寞。早上撒一把谷子,一碗水,出门时,马大爷再丢一棵大青菜在里面,随它们从早啄到晚。
暮色不知不觉围拢过来,鸦雀们次第回到杨树上,鸟的世界热闹非凡。马大爷抬头望望,十几只,不知道是几代同堂呢。路过的村民招呼着:马大爷,你今天没去打牌呀?坐这里望谁啊?儿子孙子要回来?
马大爷哦哦几声问,今年雨水好,你家二十亩地收五万没问题吧?他故意转移话题,不想说自己生日,孩子们到这个日脚了还没到。三个儿子就像自己胸前戴的三枚军功章,当年全考上了大学,那种荣耀一直沿袭到今天。昨夜儿子们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来,说一早回,最迟下午,一定要陪老父亲住一晚。在省交通厅的二儿子还说,定了个八层的蛋糕呢,给父亲的八十大寿祝寿。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头顶上的鸟雀们无视老人的存在,一大家子欢快地唱歌跳舞。坐久了,腰背酸胀,马大爷心里感觉怅然,他站起来,把烟斗磕磕,塞进腰上的裤带子里,往回走。
一个自然村也就那么点大。从村头到家,也就十来分钟。马大爷不像平时那么有精神,浓云挂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他进了门,也无心管自己的五个子民了。他打开橱柜,看看大清早去镇上买的鱼肉豆腐,伸头嗅了嗅,还好,没臭。这几日天气凉了。要是早一个多月,哪能放一整天,早就成臭豆腐了。
有十来天没吃鱼肉。马大爷在心里计划着生日会隆重地吃一餐,喝一顿。不是没钱,儿子们每人每年给五千元,自己用不完的。打麻将也来点刺激,输赢最多也就三四十块。平时自己还种点菜园,一年下来,一万五千元还能剩下不少,大年三十,就乐呵呵给孙子孙女压岁钱。
电话像疾风骤雨,马大爷一震,立即奔过去,抓起来。是大孙子的,他非常抱歉地说:爷爷,怎么办?我还在黄山呢。下山迟了,最后一班车错过了。
马大爷心里叹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那就不回来。注意安全啊?
大孙子是二儿子的。当初他的出生,带给马大爷多少喜悦,一扫一年前孙女出生带来的愁云,让当村支书的马大爷整天红光满面,老伴去省城服侍儿媳了,自己独自儿却兴高采烈请了一桌酒,醉得回家在踏板上睡了一晚。再过了三年,小儿子也添了个孙子,他的心里就更踏实了。当村支书,整天教育老百姓要计划生育,不能歧视女孩子。村头竖立的标牌,还是自己去镇上定制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后传人。他年年对人这么说,每年总不下几百次吧。
孙女出生,人前人后他脸上也挂着笑,心里的疙瘩 却只有老伴清楚。他借故感冒,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去村部上班。村里没有谁知道他家添了个孙女。
孙子就是自己的心头肉。每年过年的时候,他给孙子的压岁钱都比给孙女的多一百。他会附在两个孙子的耳边叮嘱一声,孙子毕竟还是小孩,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孙女便去问爸爸,爸爸说,爷爷的钱还不是我们给的?你莫计较。
孙女是最乖的孩子,学业优异,对钱呀穿着呀什么的都不感兴趣,一门心事在学习上。高考居然是全省的理科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邻居们得知后恭贺他,马大爷乐呵呵的,末了补了句,可惜不是男伢子。这个孙女,研究生一毕业,就被上海华安证券公司录用了。
邻居说,你马大爷还是老书记呢!竟然重男轻女!女儿还好些呢。闺女是爷娘贴身小棉袄。
马大爷被人说了,脸上有些悻悻然,赶紧附和:是啊是啊!
电话又响了,老三说:爸,实在走不开了,明天打一千块钱,麻烦您自个儿去买点爱物。没办法,身不由己啊!
儿子在电话里把领导骂了一通。放下电话的马大爷,心里说不清啥滋味,多少天的渴望,在这个夜里变成了在夜风中呜咽的蟋蟀。
马大爷在黑暗中思绪翻飞。猫和狗都在大声叫饿,他迟疑了一下,拿出一条鲫鱼,一块肉,丢给它们说,你们吃吧!自己正打算洗脚睡呢。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声清脆的喊声“爷爷――”,马大爷一怔,是孙女儿回来了!
他踉跄着奔到门口,眼睛有些潮润,声音有些哽咽:小兔子,你咋有工夫回来?不是说要去英国吗?
爷爷,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明天起个早,搭第一班快客赶去武汉,还来得及。外公还在住院,爸妈太忙了,爷爷的八十大寿,我一定要来。看――这是我送给爷爷的生日礼物!
一个色彩绚烂的花篮!还有一套老人头衣裤,一盒生日蛋糕。
马大爷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你呀你呀,刚参加工作,花许多钱干啥?我一个老头子,哪要这么时髦?
孝子
泪眼迷糊中的罗小琴,看到的是一幅水墨画:黑色和白色组成的画面上,黑色的瓦片、残破的土砖墙、黑色脏乱的土地、灰白色的晨雾和炊烟、一长串身穿孝衣头搭白巾的人们……
唢呐、锣鼓和炮竹将这个村庄清晨的宁静撕裂,也将罗小琴再次拽进这个村庄的纠缠中。
一袭孝衣的罗小琴泪如泉涌,跪伏在湿地上,头几乎要触着泥土,她仍清醒地用伏地的两掌隔着,以避免头发上粘起草屑和鸡粪。
面前摆着两个托盘。一个红色的木质托盘,上面用红布盖着,托盘里是各种糕点、饮料和香烟。这是专门进献给八大神仙的。他们派个专人提着蛇皮袋,将亲属们一路摆的路祭一鼓脑儿摞进袋子里。见到烟的档次高,黄山牌的,一百多元一条,他们立马就高兴起来,就有人劝:“娘娘起来,人活一百岁都还是要走的。莫哭坏了身子,许多事还要你做。”罗小琴辈分高,族里很多比她年长的都得叫她“娘娘”。
罗小琴呵出一口长气,爬了起来,退到边上,有人端走了祭祀的用品。她再次瞥一眼自己的老家,房子早已破败不堪,里面黑暗而潮湿,扬尘蛛网肆无忌惮地挂着,碎瓦片凌乱地散落一地。刚解放不久盖的土砖房子,多年没住人,也没人管,桁条断过几次,只是胡乱翻修了一下。父母健在时,房子是他们的宝,是他们的根,是他们辛苦一生勤俭一生的见证。
父亲曾说过:我和你妈不管是哪个先走,后走的由这房子管顾。罗小琴明白那意思,就是谁得了这屋,谁就出钱办丧事。
父亲没有儿子,但有好几个侄子,在乡下同村住的是大伯二伯的儿子。伯父去世得早,他们小的时候,都得到罗小琴父母的抚养,父母甚至把他们当成儿子来待。后来成家单过,父亲还分了一半的房子给他们。乡下人遵循的是祖制,按祖宗的老规矩,谁继承了房子和家产,谁就该养老。可罗小琴没有,罗小琴大学毕业后进城工作,先住单位的房子,后来单位集资建房。罗小琴有了自己的两间三层的房子,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太阳能热水器……方便得很。自然不需要去老家住。何况是娘家的地盘。罗小琴从参加工作起,就自然操持着父母的一切。她说过,父母的屋瓦片,她都不会拿走一块的。父母眼里一生的硬件积蓄,在罗小琴看来,根本不值什么。能搬走土砖吗?能搬走瓦片吗?顶多几根桁条还有点用,但城里现在做房子也不用桁条啊。
父母每次看到老家的人都说起想卖这老房子,说住在小女儿家,水都要钱,样样都花钱,两个老家伙,是女儿女婿的累赘。十几年前就能卖几千块钱的,到现在可能也只值几千块钱。那些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回答:你那么多个侄子,你要先问问他们要不要,他们不要,别人才敢买。罗小琴就打岔:才值那么一点钱,算了,又不是缺钱用,放在那里还有个东西在。别人一打破咀,父母的念头也就冷了,这事情便拖下来。
罗小琴想:这下老人都不在了,卖不卖房子就成了自己的事。这么几千块钱的事,还不就让它去。放在那,还有个念想,不然,房子没有了,与生养自己的土地就真的没多少瓜葛了。几个堂哥,一向又不怎么走动。父母在时,他们过年时还来看看。自己也只是过年时回去转一下,平时哪里有多少联系。
一声吆喝,八大神仙又起驾了,喇叭也响起来。三个堂兄弟扶了棺材的三个角,罗小琴想去扶一个,同母亲靠近些,母亲这一去就与自己阴阳两隔了,罗小琴有些伤感,想起母亲最后的岁月,自己未能陪伴左右,心里就懊悔不已。二堂兄见状,赶紧跟上去,占了位置。罗小琴心想:是俗规不许女人扶棺,还是堂兄要在乡邻面前做样子?多年前,就是这个堂兄,为了房子的事,摞起袖子恨不得打父亲,因为鸡猪菜园的事,堂嫂还跳着脚同母亲对骂。在罗小琴看来,其实,父亲做得已很厚道了,将几个堂兄安顿好,还将自己辛苦积攒起来的两间瓦房,给了一间给另一个堂兄成家。念高中的时候,每次从学校回家与母亲挤在一张小床上,罗小琴就觉得很烦。就不懂父母为什么对几个堂兄那么好,居然还供堂兄上学,每天背他过河,让自己亲生的女儿放牛。可他们大了,成家了,却是那样对待自己的叔婶,真是恩将仇报。父母气得不过时,就跟邻里诉苦,就有人劝:你莫要计较啊,人家亲生的儿子还让老娘住厕所呐。母亲便默然无语。母亲睡床的外边,罗小琴躺在里边,黑暗中,望着低矮的木阁楼,又想着这地皮怎么就这么紧张,在菜园地里盖房子不就成了?家家非得挤在一条圩坝上,邻居之间常常为了屋基的事吵架。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笨呢?祖坟在圩坝上,房子也在圩坝上,活人和死人都挤在这么小的地方。
那些鸡毛蒜皮的琐屑总是在父母的絮叨中钻进罗小琴的耳鼓,令罗小琴渐渐厌烦起故乡的气息,幼小时的那种亲切感渐渐渺茫起来。
清晨的薄雾中,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男女老少,穿孝衣的搭白巾的,除了亲戚外,其他都是同村里看热闹的人,他们关注的是谁哭得真切些,谁家摆的路祭丰厚些,多少轴子多少炮竹……
炮竹的噼拍声、锣鼓喇叭声夹杂着大姐的哭声,打破了乡间清晨的宁静。罗小琴看一眼大姐,见她咿咿呀呀的,并无多少眼泪,心想:你哭给别人看吧?如果心里没有泪水,何必要做个样子呢?咿咿呀呀象唱戏似的,你看几个堂嫂,哭不出来就干脆别装样。大姐曾说过:哭得越热闹,后代越发旺。传子不传女,父母在阴间里又不护佑我们出了嫁的女,我们何必要那么哭?哭得喉干气断,伤的是我们自己,得好处的是他们侄子侄孙。
大姐是很理智的一个人。在母亲年迈时她是坚决不同意母亲住到她家去,说母亲这样习惯不好那样与他们不合。让母亲回老家去住,她还有那么多侄子,以前都得了她好处的,怎么不该他们尽尽孝心。
每次说这话时,罗小琴就吼她:亲女儿不管,侄子还会管吗?亏你说得出?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乡下吃水要挑衣服要到河边去洗,母亲颠着个拐脚,怎么能行?大姐就不吱声。自然母亲只能跟着罗小琴。
母亲八十多岁去世,是高寿。在生时,罗小琴物质上是很满足她,一应物件俱全。但近些年母亲老年性耳聋,无法同人们交流,一切生活在她猜想的世界里,想必十分的寂寞。别人说的话她听不明白,要重复许多遍,还是被她理会错了,总是弄得啼笑皆非,谁同她说话,谁就会失去耐心,渐渐地便没有人愿意同她罗嗦。有时看到母亲瞪着昏黄的眼珠坐在那里,望着电视,似懂非懂的样子,罗小琴心里就涌起一股悲悯,总觉得人生没有多少意思,几十年光阴,从童年到青年到老年,从细皮嫩肉到满脸沟壑。母亲肯定也光鲜过,可惜母亲年轻时没有留下照片,所有的故事只能靠罗小琴自己想象。父母很少讲自己的过去,母亲偶尔对父亲来气了,就数说着自己年轻时在婆家遭受的委屈,经期要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打捞淹没的水稻,坐月子时娘家送来一只老母鸡,炖烂后拣最好的盛给婆婆和丈夫,自己只剩下一点头脚汤水。小时候罗小琴很天真,会反问一句:他们待你不好,你就不知道跑吗?长大后才懂得,在那个时代,文盲的母亲是无处可逃的。四十年来,在母亲偶尔的片言只语中,罗小琴拼凑起了一个从小就抱到人家做童养媳饱受欺侮和艰辛的女子形象。
因为父母没有儿子,父亲又过于厚道,小时候的罗小琴经常能感觉到乡人的歧视,这使得她对那片土地的感情渐渐疏淡起来,人也沉默许多。脏乱的村庄,贫穷的日子,还有愚昧而好为一些鸡毛蒜皮打斗的人们……这样的土地自然不值得留恋。罗小琴只能从书本里寻找乐趣,她觉得书本也许是一条小舟,能将自己渡到远离这片狭隘土地的彼岸。
丧事是请堂兄打理,罗小琴只要出钱。虽然只是出钱,许多琐屑却是罗小琴亲自安排,堂兄只是给她开单子。乡下的事真是繁琐。单就头搭的布,得分许多种,白布、红布、绿布,按辈分发,尺寸也不一样。胞侄辈的四尺九寸,胞孙辈的三尺九寸,普通人二尺九寸,曾孙辈的是红布一尺,再晚一辈的便是绿布一尺。晚上堂兄坐在自家的厅堂里,就着一盏15瓦的白炙灯,戴上老花镜,铺开一张长方形的红纸,从村头写到村尾,然后又扳着指头数一数,嘴上说着这些看起来是小事,但你若忘了一个就得罪了一家,确认没有漏下后再交给罗小琴,吩咐照此数目准备。罗小琴立即打电话给城里的亲戚,一一叮嘱。但终究还是漏了两家的小孩,惹得负责烧饭的杏花嫂立马丢下锅铲解了围裙跑到门口,嚷着要回家,这个饭不煮了,说她的孙子哪就是小娘生的?不一样都是奶奶的后代吗?主事的人总是很能,那么能的人怎么也办这种要别人抹屁股的事?
罗小琴知道她是对二堂兄有气,至于她平时同二堂兄有没有什么过节,自己倒没听说过。这事也确实是二堂兄疏忽,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又超生了一胎。超生本就是躲躲藏藏的事,但杏花嫂不知怎的,平时生怕别人知道,这个时候却忽然来计较。这是多大一点事啊?才一尺长的绿布,块把钱的东西。驼子婶偷偷给罗小琴咬耳朵说,她是扯你大堂嫂的平,你大堂嫂一家小孩,堂兄堂嫂根本没做什么,照管小孩都忙不过来,吃饭时倒是一家子都抢着吃,连在摇窠里的毛伢都给了头巾的……
罗小琴苦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乡下办丧事太?嗦,往往就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耗费精力。要买多少布回来,那个帐是无法预算的,常常是不够时再派人去城里。还有道士要的道具之类,鸡毛扇、墨水、毛笔、红丝线、白蜡烛红蜡烛,以及每天要招待道士和礼工们的烟、酒水和薪金,平日里的档次与做法事时的档次也不一样……一大堆,罗小琴觉得,所有的丧事程序,全是人为弄复杂的。甚至就是道士们编出的骗人的东西。否则,他们凭什么赚钱啊?他们穿着脏兮兮的绣了太极图的红袍,拿着一柄短剑乱挥舞一通,嘴里咿咿呀呀念一气,说是超度亡灵。受过高等教育的罗小琴和丈夫并排跪在地上,手持一根白幡,听着道士将丈夫的身份唱成媳妇,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掩了口,怕在这样庄重的场合有失体统。
特别是看日子,入棺、收殓、取水、出殡、下祀都得由地仙查,还得将所有亲属的生辰八字用红纸写好,将酬金一并包上送去,地仙查的日子对红纸上所有亲属都不得相冲相克。几个堂兄,不愿当孝子,却计较日子和时辰的冲合,生怕冲了自家的什么人。他们说某某家就是看的一个重丧日,后来不出三个月,家里又办丧事。又说怎么请了这个地仙?他是一点都不灵的,风头咀一家就被他害苦了。堂兄夜里回家查书,第二天又跑来找罗小琴,说这个时辰不但冲某某,还冲亡人,亡人在地下不得安生,第一就是找你和妹婿的麻烦哦!
罗小琴心里虽然不信,但他们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无非是想改日子。罗小琴只得依了他们。为此,一再请地仙修改日期和时辰。惹得大姐都发脾气:他们又不是孝子,老要随他们的意思改来改去,真是怪事。罗小琴听着大姐的牢骚,无奈地说:只要能顺利把母亲送上山,多几天就多几天吧,无非就是多一些开销而已。她感到悲哀,自己的母亲去世,自己都无力改变这种俗规。反倒像只猴子,让道士和堂兄叔伯们支使得团团转。继而又想,反正就这么几天,忍耐一下,就过去了。人一生也就那么几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母亲一生辛劳,她自己又信这东西,花点钱超度超度,让她早日升至天堂,也是做下人的一片心意。这样想着,膝盖也不痛腰也不酸了。
母亲的丧事与父亲的丧事给罗小琴的感觉完全不同。父亲去世前,罗小琴忧虑重重,总觉得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孝子”之名不好当,尤其在一个宗族观念还很根深蒂固的乡村。好在多年来,罗小琴就吸取了父母的教训,注意改善同叔伯兄弟们的关系,春节时,一家家拜访,谈些新的观点。而今的计划生育政策,决定着很多人家没有儿子。孝子的观念就得跟上时代了。女儿一样可以当孝子的。家族里的几个长者,只是附和着,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这大约是看在罗小琴的面子上。在村里,罗小琴是自打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考取的女大学生,当年轰动一时。要是经济条件好的人家,酒宴恨不得要摆到大路上去。但罗小琴的父母根本没摆酒宴,他们连罗小琴的上学费用和粮票都发愁。那年,罗小琴十七岁,父母已年过花甲了。
罗小琴是父亲的骄傲,但父母无法给罗小琴提供任何人生方面的 指导。唯一可以称得上辅导的是,父亲把他自己唯一的技能――珠算,教给了罗小琴。那是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这在罗小琴的一生中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小学那个阶段,罗小琴的成绩包含珠算都是年级中数一数二的。罗小琴后来想,自己从小的成绩一直那么好,这同父亲的期待和每次考得好给父亲带来的喜悦是分不开的。父亲将自己的所有希冀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罗小琴的任何话,他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照办。
父亲的葬礼十分隆重。花钱虽然不多,但族人们出于对老人一生厚道的敬意,他们川流不息来敬香,主动来帮忙,送父亲上山的路上,摆路祭的一家接一家。后来有人说:这个老人是这个祠堂里最热闹的一个。这让罗小琴甚感安慰。
罗小琴的字不是太好看,但给父亲做的挽联却是她亲自书写的,毛笔字,一丝不苟,对仗工整。那几天很出奇,罗小琴心里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凌晨时分她都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好,有什么话没说透彻,特别是叔伯堂嫂们,似乎都有窝工的苗头。一定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帖,他们又不便直说,罗小琴也不好打听。想来想去,还得做副挽联才成。那天忙到深夜,上了床,怎么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想出了一副五十个字的挽联,她立即披衣下床,找出纸笔,写了出来。第二天就挂在父亲的遗像两边。这副挽联不仅高度概括了父亲行善积德的一生,同时也点出了做晚辈的感恩和期望庇护的心理。尽管罗小琴当时并不觉得他们做得怎么好。
罗小琴后来想,许多小事真的不可小视,得罪了人自己还不一定知道。那幅挽联,却弥补了自己忙乱中的某些礼情不周的地方,几个堂兄叔伯见了后更加卖力了,累得吊针的堂嫂又撑着爬起来,忙前忙后。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尽力了不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呢?
堂兄们不愿出头做孝子,这倒没给罗小琴出多大的难题。在罗小琴看来,自己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又念了书,有工作,赡养老人是天经地义,承担丧事也应义不容辞,不存在同堂兄们争抢。堂兄们出了几斤米几斤柴各人都记得一清二楚,生怕罗小琴不知道似地,一五一十都说给罗小琴听。虽然自己并不计较他们的多少,在他们汇报时,罗小琴心想,多和少有什么区别?米和柴都是自家出的,这是对老人尽的心意,老人的魂灵在高处看着呢。但事过后,罗小琴还是很感激堂兄们,毕竟他们没有给罗小琴出什么难题。他们还是很厚道的,整个丧事他们都尽了力。
农村里同姓住着的村子,丧事是按“房”来操办的。大宗族里分大房二房三房等,本房人手不够时,才请其他房里的人来帮忙。罗家在这里是大姓,同村里有八房人家,祠堂有两个。祠堂的规矩很严,尤其是对亡者是怎么去世的非常讲究,不是在老家老屋寿终正寝的亡者,不得入内。这样的亡灵如果入内,对后代不利。曾经在大河里淹死的板佬、在外打工被电死的四子、还有在窑厂被轮窑机绞死的飞虎,都只能在自家的屋门口搭个棚子,权做灵堂。
罗小琴的母亲高寿,按医生的说法,是所有器官都老化了,无可救药了,一个多月前,把母亲从医院接出来时,罗小琴决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快就离开自己。母亲算得上有福的老人了,但她的遗体却没能进入祠堂,这让从外地出差匆匆赶回的罗小琴很恼火。她大大发了一通脾气。发脾气却不顶事,她无法独自将寿方拖进祠堂里,而且,即使搬移进祠堂,堂兄叔伯们全撂了摊子,她怎么办?自己能把母亲驮上山吗?按堂兄的说法,在祠堂门口搭个棚子,也跟祠堂差不了多少。这门前往日原本就是中堂呢。这个大棚子也很宽敞,丝毫不比祠堂里差。罗小琴发了一通脾气,哭了一阵后,想想也只好如此凑合着。这样委屈母亲,她不仅只是懊悔自己没有早早归来,还在心里祈求母亲不能怪自己,这个鬼主意鬼决定全是堂兄叔伯们做出的,要惩罚就惩罚他们才是。
但罗小琴还是懊悔,她想起古代一句话:父母在,不远游。古人“百善孝为先”,连自己父母都不孝顺的人还能谈得上“善”吗?罗小琴素来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对向她求助的所有人施以援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兑现承诺,甚至把自己弄得心力憔悴。但对自己的父母却往往缺少耐心,怕他们的唠叨,怕他们的固执,还有他们总也改不掉的坏习惯。最后一次见母亲,那样的淫雨霏霏的天气,母亲躺在床上,多日没吃什么,脸色灰暗,一副行将就木的气色。罗小琴心头紧缩,伸手捋捋母亲耳边的白发,按按她颈边的被子。母亲以往常没有过的沉静语气、有气无力地对罗小琴说:早就该死啊。这一大把年纪,这些年都是你的拖累,如果不是有你,骨头早打鼓去了。那个大东西,不像你,我想她陪我住几晚,她都不愿意。
母亲耳聋,她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管谁在谁不在,说这话时大姐讪讪地从床头往门口退去,靠在门上。罗小琴悲伤地问:妈,那我不去出差了,就陪你住几天吧?但母亲说:不要你耽误工作来陪我。你去做你的吧。
大姐连母亲最后那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愿答应,可见她对母亲的嫌恶是千真万确的。罗小琴在大姐咿咿呀呀的哭声中想着母亲曾经对大姐的评价和抱怨,母亲最后总是喟叹着:水只往下流啊!
大姐每次带些蔬菜来看母亲,吃一餐饭就回去。母亲总是把她拉到自己的小房里,偷偷塞些路费和糕点水果旧衣服什么的给她,都很少,像打发三岁的小孩,大姐有时不要,拉拉扯扯半天,母亲追着送出门去,高声喊着:路上车多,你走边上啊。其实大姐年近花甲,自己也是老人了。可母亲总还当她是孩子。大姐的几个子女都有工作了,经济条件也还不错,只是她自己还当自己是从前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一点都不清爽,从来没看到过她穿件干净衣服。
中国的道德观念向来有两种相对的说法。罗小琴夜深失眠对父母深感内疚的时候,脑海里常常跳出另一句话来安慰自己,“自古忠孝难两全”啊,何况我罗小琴什么靠山什么依赖都没有,里里外外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行。对母亲照顾不周,并不是自己不孝啊,母亲的在天之灵会理解自己原谅自己的。
给母亲采地的时候,坟山很拥挤,地仙拿着罗盘架在父亲的坟上,眯缝起眼睛望望远处说:今年的向与这坟的向不合,不能合坟呢,要是去年或者明年,都行。就今年不行。罗小琴想了想,那就算了,母亲本就不想同父亲合葬。重看块地吧。
罗小琴心想:母亲真的有灵呢。她本就不愿与父亲葬在一起,才挨到过了春节后咽气。
地仙找到一处空地说:这块地不错,你看,远方有个大山头。小头出扒手,大头出诸侯。只是这方向不一样,怕跟这边上的一管坟太挤了。罗小琴问堂兄:这是谁?堂兄说:是杨婶。
在罗小琴的记忆里,母亲生前为数极少的几个划得来的伙伴中,杨婶可能是最好的一个。那她们在阴间也相邻,不是很好吗?没有谈得来的伙伴是很寂寞的,母亲最后的岁月因为耳聋无法与人交流,该是多么的孤独。罗小琴很欢喜地说:就是这,这里很好的。
地仙前后左右看看后说:就怕这下面有管坟。罗小琴仔细察看了一下,也拿不准。堂兄说:到那上面去看看吧。罗小琴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山坡的顶上。那里有一片灌木和矮竹围起的地盘,地势高朗,前面是低而开阔的山嘴,再往前是环绕的河流、远山。靠近灌木的地方有块空地,罗小琴指指脚下说:这里可以。地仙笑:这里当然好。但这后面就是叶婆婆的坟山,哪个敢在这里挡着她?
叶婆婆是谁?
是清朝时候的一个祖老。罗家这坟山都是托她的福呢,不然,罗家还是挤在圩坝上。这半边山是她的陪嫁,后来叶婆婆老了就埋在这里,从那以后这半边山就成了罗家的祖坟山。
唉。怎么阴间和阳间的观念都一样啊?罗小琴有些心烦,但也不想因为什么风水去惹许多麻烦。况且这个叶婆婆坟山的风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至今也没听说过她家后代出了什么达官显贵的。
最后还是确定在叶婆婆的北面,那里比较高朗,只比叶婆婆的坟地矮一两尺。但罗小琴心里一直不爽,总觉得那周边的几管坟主生前都是与母亲不和的人,怕母亲在阴间又受他们的气。
父亲的坟与母亲的坟相隔不远,实地大约只有十几米,但人们说:阳间一尺阴间一丈。罗小琴想:隔远些还像走亲戚一样,亲热些呢。
父亲去世时,出殡的头天晚上,道士做法事,上祭,善于看阴的唐婶手搭凉棚,朝蓝布搭起的望乡桥上细望,神神秘秘的样子。事后罗小琴偷偷问她看到谁了?唐婶摇摇头不说。听乡人说:从望乡桥上走过的魂是谁,那三年内这个祠堂里下一个就是热闹谁。
这事看起来挺神乎,但一般火焰高的人是望不见什么的。只有火焰低的人才看得出来。唐婶不说,谁也不知道。这话自然不可随便乱说,这是天机,怎么能随便泄露呢?
母亲的魂魄是肯定不会走上那个望乡桥的。父亲去世后七年,母亲才病故。罗小琴有时想,是不是自己不该同母亲说那句话,害得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世间过得太久了。父亲与母亲最后吵架时,母亲嚷着:八十多岁了,还死不得?还要诊什么?父亲便回答着:要得要得,我先死,让你多活两年,这总行吧?
生命最怕的是失去活着的理由。过年前,罗小琴去给父亲上香辞岁,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母亲说:父亲去世马上有七年了!母亲愣了一下,侧着耳朵追问一句:啊?哪有那么多年?罗小琴肯定地点点头,就匆匆出门。一路上都在想,母亲现在是真的老糊涂了,老得父亲去世几年都不记得。怪不得她常常颠三倒四,把好的说成差的,把劣的说成优的。
临走前为什么非要回头去跟母亲说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罗小琴到现在都怀疑自己是恶意。是真的有些厌倦了母亲的拖累吗?还是自己对生命看通了?人活着,如果没有乐趣,只有孤独、寂寞和担忧,那哪如死了好?
“孝子”有时真的只是一种义务,人生的义务。俗话说:养儿防老。孝子是将长辈送上山的人,也是在纪念性的日子去坟前上香的人。以前的罗家村,是没有女儿当“孝子”的。把胞侄过继,没有胞侄的就随便找个亲房里的侄子都行,或者倒插门的女婿。罗小琴说:这得改革。那些俗规不都是人定的吗?既然是人定的人当然可以改变它。于是,她当仁不让就自己当了“孝子”。
她没想到孝子就是“小子”。每天得跪好几个小时呢。母亲娘家人来,要敲锣打鼓跪接跪送,所有来烧香的人,也得孝子跪在寿方旁回礼。还有无休无止的上门请人,三请三接,人家才来吃饭。不然,还会说你不懂礼情。
天色渐渐亮了些,连日的阴雨,今天看来要晴了。
到了桥头,这是新建的水泥拱桥,可以通汽车的。引路幡停下来,八大神仙也停下来,掇凳的急忙把凳子塞到寿方下,放稳寿方。挽炮纸篮的九哥赶紧上前,在桥头点起红香和表纸,跪着朝桥拜了几拜,磕了几个头,然后爬起来,划起了过桥彩,以祭祀桥神。这时唐婶拉拉罗小琴的衣服,轻声叮嘱:你过桥时要挨着你妈,叫她莫怕,跟着过去。
罗小琴就靠着寿方,轻声说:妈,过桥啊,莫怕!这么阔的桥,不要怕啊,妈妈。
这时,她的泪淌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母亲这下是真的没有了,过了这桥,母亲踏上的就是陌生的土地。那片土地是属于叶家村的,然后,她会长眠在那片土地上。母亲向来胆小,她在人家的土地上能过得安稳吗?
到了墓地,大家脱了孝衣,放了挂鞭炮,抢着磕了头,就赶紧往回赶。这个早餐是整个葬礼最隆重的一餐饭,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来人吃饭,而且三请三接,按辈份分主宾排座次,菜是一碗碗用托盘上,十分繁琐。每桌摆了白酒一瓶啤酒一箱,白酒是七元一斤的,啤酒是一元五角一瓶的,都是现在最低档的酒。丈夫对这样的劣质酒是不屑一顾的,他端起饭碗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就扒拉饭粒,把所有的人情世故都丢给罗小琴。罗小琴没法子,她得做个样子,她不能让娘家人说自己的闲话。她一手握酒瓶一手捏白瓷酒杯,从舅老表的桌上敬起,亲戚、道士、八大神仙、吹鼓手、叔伯兄弟、婶嫂甥侄们,一一敬酒,并陪上笑脸,说一句:这几天有劳各位了!酒不好菜不好,还请大家不要嫌弃,多喝几杯。
在这样的场合,罗小琴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人们敬服。她言语简练,动作干练,神态庄重,语调诚挚,是很得体的。
坟峦起来后,地仙手握酒瓶呼“龙”:
夫矣,来龙特大,列五风之楼台,山水朝源,作钟灵之秀气。左青龙,右白虎,龙吟虎啸,前朱雀,后玄武,龙凤谐舞。进宝山,衔旁山,山山相对,甘露水,壬癸水,水水来朝。我今撒上珍珠土,叮咛嘱咐龙神:一应人财两旺,二应富贵双全,三应田地广进,四应骡马成行,五应男婚女配,六应八宝资庄,七应八应,代代儿孙做公卿,九应十应,代代儿孙入朝廷。孝子拜一拜,步步上金阶。龙听地师语,神听地师言,今日安葬后,荣华富贵万万年。
等到人们散尽,罗小琴坐下来,看着新峦起的坟,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而今已躺在这?土底下,她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望望天上的太阳,钻来钻去,还是被云层遮掩着大半。罗小琴望着天,又看看母亲的坟头,新培的土或许正好需要一场小雨呢。
长篇小说《花开何处》(节选)
二十 忧郁的黑眼睛
这段时间的洪叶一反常态,店内事根本无心去安排了,整天整夜留连忘返于牌桌,一掷千金之后,心灵更觉空虚与迷惘。何良才虽有所收敛,但却与洪叶再找不着多年前那种令人销魂的感觉,双方各自在心里暗叹:也许完结了,这缘份。
婚姻是靠缘份。洪叶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讲过,如果当年自己不临时改变主意,到西山中学复读,就不会遇上何良才,如果不是一个女同学忽然接了录取通知去上中专,也不会与何良才坐一个位子,没有坐一个位子也许就不会在碰碰撞撞中撞出火花。没有那火花的令人眼花缭乱昏头转向也许自己也会象司仪那样,大学毕业后在某个机关风雨无侵地坐上一辈子。
洪叶经历着三十七年来人生中最痛苦的折磨。看不破红尘,理不清头绪。赌场上是激烈的,是体力与智力的较量,洪叶心绪不佳,牌老出错,时而忘了“碰对”甚至拆破了“和”,烦躁之中更是连连放“铳”。票子便大把大把地流向牌友们的口袋,牌友们便兴高采烈夸赞洪经理价值观改变了,越来越大方了,就应该这样辛苦挣钱快活用。
洪叶便苦笑,我用得快活吗?我这是花钱买罪受。家丑不可外扬,她心中有苦说不出。
甚至天亮才回到家里。何良才也不问她一夜在何处,干什么。两人直挺挺地躺在各自的被笼里,就如两具木乃伊。洪叶心中一直如死灰:湿漉而冰冷。
是谁说过,男人与女人偶尔在一起是为了消除渴望和疲劳,但男人不可把女人带在身边,否则只能销蚀力量。那么我与何良才在一起这么多年,是我销蚀了他的力量么?洪叶想得头昏脑胀。
早年夫妇最爱相偎在沙发里看“夕阳红”栏目,听那动人的旋律,“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如温暖的小溪流过心田,看那银发夫妻相携相扶时恩爱如初的情致,洪叶心中总会升出无限的感动和向往,似乎那里相携相扶的就是自己和何良才。
真的如司玲所言:爱情无永恒么?洪叶悲哀地想。这是个多么复杂难解的话题。当年自己举着“爱情就是动力”的旗帜“周游列国”,而今面对这杆千疮百孔的旗帜她时常潸然泪下。
挣钱有什么用?成了富姐有什么用?没有了爱情支撑,女人有什么幸福可言?洪叶不止一次站在“红叶商场”的二楼走廊上,面对黑暗的苍穹这样昂首问天,问地,问自己。
何谭一直在用他那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忧郁地注视着洪叶哀伤的日子。目睹洪叶的一蹶不振,这颗纯洁而年轻的心也痛惜不已。每夜在何其宽何其广入睡以后,他坐在室内看书,耳朵却全神贯注听外面的动静。洪叶基本上不在家里的娱乐室玩,总是到别的牌友家,有时连日带夜,有时傍黑回来吃饭。一连一二十天就这样过去了,洪叶依旧如故。
何谭感到再无法忍耐下去,他不能看着这么一个他尊敬的女人从此堕落下去。这天晚上洪叶回来较早,但已是凌晨两点时分。何良才也一夜未归。听着洪叶滞缓而清晰的脚步声踏响楼梯,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站起来。
洪叶掏钥匙,开门,就在返身关门的一刹那,何谭快步上前,抵住门叫一声“洪姐”。洪叶一震,停了一下问:何谭有事吗?
洪姐,我想同你谈谈。何谭鼓起勇气说并挤进了洪叶的卧室。
我真的很累。何谭,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洪姐,我必须今夜就说完: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何谭坚定地说,望着洪叶毫不躲闪。
你是说我?洪叶一脸茫然,脸颊绯红,眼神恍惚,似乎喝了酒。
你喝酒了?何谭问。
喝!喝!挣钱嘛,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洪叶醉态已出,一下倒在床上,忽而双泪长流。
何谭慌了,急忙去拿毛巾,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站在床边,伸着手说,洪姐,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很怕你这样。你擦擦脸吧。
洪叶不答,仍在流泪,伴之以呜呜的哭声。何谭心下着慌,怕声音传出,便去掩上房门。回头鼓起勇气,为洪叶脱下皮鞋,把腿搬上床,盖上薄被,洪叶默然不语。何谭正欲离开,又想想还是说:洪姐,我搓个热毛巾,你擦把脸吧?便倒开水,搓毛巾,递给洪叶。洪叶不接,何谭索性埋下头,为她抹。可洪叶的泪如泉水,越抹越止不住。何谭见状,一时更慌。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吱的一声,何谭和洪叶同时转过头来:门口站着倦怠的何良才!
何良才就那么站在门边,眼神光亮起来,半天才哼一声冷笑,便又掉转头往外走去,何谭追上去喊:“良才哥,你听我――”一个“解释”二字还未出口,何良才抛下一句:你就好好服侍你的洪叶姐吧!
何谭钉在那里,愣着。坏了坏了!怎么会成这样?这怎么解释得清?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真不该多管闲事!这差使又黄了。
这时洪叶轻声地呼唤:何谭!
何谭抬头,碰上洪叶悲伤的眼神。自己的泪也流出来。他哽咽着:洪姐,怎么办?越来越糟!
洪叶坐起来,觉得不该让这个大男孩为自己担忧受屈,洪叶就说,何谭,你放心,有我在,何良才不会把你咋样。
洪姐,那你呢?你会不会与良才哥和好啦?何谭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洪叶,真诚地问。
何谭跪在地板上,拉住洪叶的手,紧紧攥着,洪叶感到这个大孩子心灵深处的战栗,浓浓的怜爱袭上心头,自己的悲情渐渐淡下去。
洪叶抽出右手,抚摸着何谭浓密的黑发,他比自己的弟弟还小两岁呢,心却这么敏感。洪叶心中喟叹,不忍抽出被何谭抓紧的左手。
微黄的灯光照着四壁,夜,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
洪叶忽而说:何谭,你回去睡吧。
何谭抬起头来,那黑亮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洪叶。里面饱含期望与牵挂。那是一双怎样的不忍拒绝的眼神啊!洪叶只觉得全身一抖,瞬间的失态令何谭惊问:洪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冻着啦?
这个大孩子!洪叶心叹。口里说:是有点冷。
那你盖好被子,你躺下。何谭笨拙地扶洪叶躺下,轻轻为她盖上被子,正要缩回手准备离开。洪叶一把伸出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
何谭一愣。洪叶期待的眼神。
瞬间的对视之后,谁也不明白两人的嘴唇怎么就互相交合在一起。
那是怎样的一种粘连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远古,蛮荒,浑沌,清纯……
何谭用他积蓄了许多年的青春的力量猛烈地吮吸着,吞咽着,包裹着……洪叶沉寂了许久的心扉被匐然撞开,急流奔涌。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不!十七年前的急流没有这么焦渴和饥饿!
何谭是这么的年轻!只比自己的儿子大八岁!洪叶根本就没想到,多年来痴迷于金钱淡薄情欲的自己会被何谭稚嫩的手指弹奏出美妙的乐章。洪叶又哭了。她的泪水毫无遮掩地洒在这个比自己小十四五岁的男孩年轻光润的脸颊上。
平静下来的何谭忽然羞愧起来,眼睛却不敢看洪叶了。
洪叶微笑地望着他,心中叹惜:真的还是个孩子!可忽然又清醒过来,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她。
二十一 为情所困
不息地翻飞,在三月
花丛中你若隐若现
一身亮丽的衣裙 你任意潇洒
风姿绰约。撑开了一片晴朗
寒暑易逝 你从哪里飞来
风尘仆仆依然风情万种
三月的南方日渐光明
你总是在我孤独的日子悄悄走来
我一直是个独居的人
屡遭风霜,痴心不谢
生命和梦幻筑成了爱的心狱
终身守护那一片纯净
司仪手捧着熟悉的本地诗人新近出的这本诗集,默诵着这美丽的诗句,一种蔚蓝色的纯净便在心中扩散,直至与广袤的宇宙融为一体,群星辉映,闪烁着梦幻之光。
她喃喃自语:爱的心狱……爱的心狱……生死白头,恩恩怨怨,几人能看透?司玲――这个同胞姐姐越走越远,何良才――这个忠贞不渝的男人却突然间爆出奇闻。两个月的静守书斋让司仪阅尽古往今来的“性爱大全”,绞尽脑汁却仍无法诠释这一个“情”字。
在诗人的眼中,三月的南方总是一片晴朗。司仪认识这位性情活泼却内心孤独的诗人,透过他无数的诗句,司仪分明看到诗人那渴盼的目光和无奈的心灵。她知道,那位她尊敬的诗人是一位模范的丈夫也是一位模范的爸爸,而那种出自本能的对纯情的向往与渴望却无时无刻不漫溢于隐约的诗句中让人咀嚼出美丽的忧伤,有如轻轻咬碎洁白的花瓣,一股余香总是流淌在心坎。
那份情,总是被诗人描述得异常美丽。自古至今。司仪叹惜,长吁一口气,她无法拽住自己的思绪。她的目光停留在表哥让龚行矩县长捎来的一套精美的蓝色瓷盘笔筒上。表哥在省立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后为矫正鼻梁和修补面容,已转院去了广州的正骨医院。
望着表哥送的笔筒,司仪心中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她一直忘不了表哥那含情的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目光,仿佛半世的沧桑全盛在里面。她已经不是不谱世事的少女了,那种目光令她心弦颤动不已却无法弹出声响。
笔筒上却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四个字,配以龙飞凤舞的行草小字。
司仪仔细琢磨过表哥赠送这套礼品时的心迹。是为“情”所困还是省悟了政坛的风雨人生?仔细揣摩之后,她方肯定,年近天命之时的表哥决不会向她这个未涉政坛的女子暗示什么政界风云的。那么,这必定是生命中本能的冲动与无言的寄托了?在政坛中跋涉了许久的表哥经历了生死一瞬间之后其顿悟的也还是这令人看不透的“情”么?
一段恋情,一桩婚姻,浪漫或者平庸,精彩或者黯淡,成功或者失败,到底取决于什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是理智还是激情?是呵护还是性?
英国王子宁要爱情而放弃皇位,乾隆皇帝漠视三宫六院的幽怨而下江南处处抒写风情万种的诗篇,唐明皇杨贵妃的千古情爱佳话……及至本单位新分出来的大学生司徒宇与有夫之妇叶芳的私奔,颇有发展前途的副县长与招待所大堂经理的风流韵事……无一不是缘于这个“情”字或“欲”字。
司仪想得头脑发胀,她站起来踱上阳台,举目远眺:楼宇街道,车来人往,如蚁如芥,碌碌之中,光荫荏苒。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谁的词句又响在耳畔--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司念跑上阳台,快乐地叫:妈妈,疯子!你快下来打球。疯子――
司念拉住妈妈的手硬是拖了下来,又去走廊上拿来球鞋放在司仪面前,命令道:快!换上,疯子!
司仪仍不动。司念就箍住她的脖颈,两手扳住她的脸:妈――你真疯了吗?见司仪仍无反响,一下子就急得要哭:爸!妈妈真的疯了!
罗舜跑过来,俯下头看司仪的眼睛,茫然无神的样子,心下一慌,顺手就在司仪脸上拍了一下,叫声“司仪――”司仪这才回过神来,大悟似地惊望着丈夫和儿子,笑了。罗舜命令道:打球打球去!
好好!打球打球!司仪附和着,一副听话孩子的样子,但罗舜分明听不出话中的真实司仪,只觉那是一个空壳的回声。她的心哪去了?罗舜纳闷。
又一连过去了好长时间这样魂不守舍的日子,罗舜留心起司仪的日常交往,包括上班下班电话联系,一直没发现外界的干扰。罗舜心下更不安起来:莫非司仪的精神真的出了毛病?他想起司仪平时开玩笑时说的“人到三十六,不死也有得触”这话,司仪前不久满了三十五周岁,现在正好吃三十六岁的饭,真的会有一场劫难么?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谁人真的读得懂“难得糊涂”?司仪的心中却愈来愈被一种牵挂拽得食不甘味。那束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住她脆弱的心脏,牵向南方……
秋天。干躁的土地。红尘滚滚。那是不是南方?
司仪就这么心痛了好几个月,直至龚晓的不期而至。
乍一见司仪,龚晓暗自吃了一惊。“司仪,怎么回事?我没听说你有什么不测呀?”龚晓不解地问。
眼前的司仪与半年前大不一样:形销骨立,那种平静淡然的风韵全然无影无踪。微寒的秋风中,仿佛傲立黄昏阳台上的菊花,在孤独忧伤中摇曳。
司仪落寞地苦笑笑:我,一直在读书。
你读什么鬼书呀?出国吗?考研?怎么弄成这样子?我还以为你从炼狱中爬出来的呢?龚晓环顾四周,继续说:这高楼大厦,绿草蓝天,我一直以为这一群人中,你是最幸福的一个了。可你,相夫教子的日子,你怎么过得这么苦?罗舜呢?这小子怎么不管你?
我不苦。司仪坚持这么说。但那忧郁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全部秘密。龚晓说:别骗我了。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你被愁云笼罩。告诉我,是谁?谁能让你如此憔悴?
司仪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来,吃点水果。龚晓吃苹果时,司仪就想:不说,什么也不能说。留藏一片相思到白头。罗舜如此。我还有什么心猿意马呢?打定了主意,她便淡淡地问:在省党校学习还好吗?
龚晓叹口气,说:怎么不好?花公家的钱念自己的书,曾经许多年的梦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社会就这样。渴望的却往往难觅,不经意间却突然得到一份惊喜。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不是这个意境?司仪插言。
对对!龚晓连忙应着,又说:多年来,我一直以平静的心态来对待我的婚姻和工作,我一直很满足。但而今却忽然不明所以。不知道是我自己变了还是冯大力变了。反正总有那么一些儿不对劲的地方。龚晓说到自己,声调也凄婉起来。
大力不再爱你如初啦?司仪坦然问。
大力的私情又怎能说出口。龚晓在政界混了这么多年,官场的险恶时常令她心惊胆颤,她决不愿自己的后院起火。家丑不可外扬。即便是自己要好的朋友,谁又能保证她不失口泄露出去。即使不外传,她心里又是怎么想。这样想着,龚晓便站起来,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近来系统地想了一些问题,并不牵涉我自己。――罗舜呢?
就象是回答龚晓似的,门外传来司念和罗舜夸张了的声音:妈妈――开门!芝麻开门!
两个女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大笑着跑出去:我还以为是狼来了呢!
罗舜见了龚晓,惊叫起来:哎哟!什么风把龚县长吹到平常百姓家了?司念也大叫:阿姨,我好久没见你了。
是啊是啊!阿姨这不来看你了嘛。龚晓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风铃递给司念:喏,给你的。司念懂事地道一声:谢谢阿姨!便跑上楼去了。
罗舜说:龚晓,你的那位搭档到我们单位当一把手呢,明天你不走吧?我想请他一块来玩玩。
龚晓心中一亮,正是无缘与黄峰相聚,岂不正好!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时间确定在明天午饭后开始。
罗舜立即打电话,黄峰一听龚晓在,心中恨不得当夜就来,马上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想想还缺一人,便自言自语:三缺一三缺一,还请谁加盟?
小型范围的相聚是很讲究人物的身份和情趣的。三个人一块想了想,觉得龚行矩是个合适的人选,便又将电话挂到了龚行矩的家,这次是司仪问:请问,龚县长在家吗?对方回答:我就是。你是哪位?司仪说:我是公安局的司仪。龚行矩便笑着:哦--你好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司仪便将黄峰、龚晓来家相聚的事告诉他,请他一同来乐一乐。
龚行矩想起司仪是夏天明的表弟媳,且有龚晓黄峰在场,便乐意地说:行行!我准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