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冰的小说
发布时间:2017-08-04 浏览:2945次
何慧冰的小说
《乡镇纪事》选登
作者简介:何慧冰,笔名何啸,六十年代出生,曾做过教师、乡镇干部,现供职太湖县文联。1985年毕业于徽州师专中文系,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数十篇。近年致力戏剧创作。
升官记
政府大院门口有棵老槐树,老得像个巨大的盆景。我们几个玩得来的青年常在大树下乘凉,那幽风不知是从哪袭来的,显得格外的英姿飒爽。
也就是在那树底下,我无意间知道了张紫月的底细,她竟然是省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在这个偏僻的山区,应该算高材生了。这让我暗暗吃惊,因为我一向认为能考大学的女孩一定不漂亮,反之,漂亮的一定考不上大学,而张紫月打破了我心里的规则。那年月,乡里有顶职的干部,也有村里提上来的。像她这样凭考出来的确实少见。
撤区并乡前,她分到青河乡任民政干事,口碑不错,上下都喜欢她。来办事的乡民都说,那个女伢不错,这个评价是很高的,老百姓的语言朴实无华。所以曾书记把她和我放在党政办公室。看来书记是有意成立一个大学生办公室。上面提倡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这不正好穿线对着了针眼?
男女搭配好处多,最好的一点是没有无谓的嫉妒心。我门前怎么车水马龙,办事的人做作发麻地夸我,她总是笑,笑得很纯净,露出一嘴好看的糯米牙。她不管拿得准拿不准的事,只要我在场,都会问我一下,满足一下我男人的自尊心,给我的虚荣心挠挠痒。这个张紫月好坏啊!
她家住镇上,刚长熟就找了个当粮食站长的男人做丈夫。那个年头,双职工像六月的石榴令人眼红。何况男人也帅得像颗大树,正当妙龄的她在这颗大树的怀抱里看护得娇滴滴光鲜鲜。一对幸福的乳房好像要撑破衣服,千方百计想挣出来。浑圆的屁股如熟透的鲜果,引得干部们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她的衣服比那颗槐树开的花还多。女人们就有些不舒服。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妖么事?
吃过早饭,张紫月便挎着漂亮的包,晃悠晃悠来上班。一路上要翻翻泥巴,捉瓢虫,看见美丽的蝴蝶,也撵去陪伴好久,但她从不舍得捉。
所谓上班,也就是收收文件,送送报告。干完这事之后呢,就眉飞色舞去水池里洗衣服。水池在政府大院里的山墙旁边,那石墙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上面爬满青藤,像童话世界里妖怪的胡须。望见张紫月搓衣的剪影,常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觉得张紫月是个地主家的小姐,再看见她的紧绷绷的圆透的屁股,一想不对,只能是地主婆。听人说,女人结了婚,最大的变化在屁股。我有时也就呆呆的看,看得心如云朵飘飘。有么事好看?有次她意识到我在看她,下意识地扯扯上衣,笑道,无事就来帮我一下。我走近去问,帮么忙?她说帮我拧被单。我说好。两人弓起腰着力把被单拧成麻花,她便把麻花折成对虾放在水池边,扬头问我,马马找到没有?马马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老婆。寻到了马马随你看,想怎么看都行。她居然调戏我。我抓起一块石头,砸到水池里,溅她一身水。她笑骂道,你娘的头――
张紫月洗完衣服,在院子里挂上绳子,让衣服滴水,清亮的水珠折射着阳光折射着青春折射着欢乐。过来过去的人都说,张秘书洗衣服啊。张紫月笑,不答。然后进行她的三部曲,泡茶、看报、磕瓜子。她说,何秘书来吃瓜子。我摇头,不吃,一会手弄的漆黑。怎么会把手弄黑呢?她说。我发现她吃瓜子从不染手,报纸弄黑了,手始终是白白嫩嫩的。她长着副圆脸蛋,剪着齐耳短发,一副学生模样。何秘书,你为什么要改行呢?有一天,她一边看报,一边捡起这个话题,从报逢里飘向我。当老师几好啊,我做梦都想。
我就怕人问这话,因为戳到了我的痛处。人生的路子是不能由自己计划的,我的现在不是我的选择,而是生活的选择。在中国,我们这样的小民没有选择的自由。吃饭和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要说选择,当初我那有点实权的表爷替我办理调动的时候,问过我,如果教育部门一时安排不了,愿当武警不,我摇头,愿到行政不,我想想,点头答应了。我那时已经身无分文,急于上班,结果就当了行政干部。我不是官,是个小小弼马温。干部们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一开始我很不习惯,以前在学校人们都尊敬地称我何老师。我的语文课深得学生喜欢,报上也经常可以看到我的文章,在那个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了。如今环境一变,我成了一个小秘书。书记镇长人大政协都是老革命,我在他们面前不如一条虫。资格资格,没有资,哪有格?大学的恩师给我写了几封信,我都没有勇气回。想起当年青春少年发表文章,在学校组织文艺沙龙,不晓得天高地厚,恍如隔世。今天,一切荒芜了,昔日理想如隔日黄花,整日捏着一枚公章,在别人脸色里混日子。
张紫月见我不做声,也没有再问,继续在报上寻找她的“观点”,过了一会,自言自语,现在的报纸,没劲!我正在替镇长起草扩干会报告,刚好写到邮电方面,顺口接道,是啊,每年硬往底下分摊征订任务,报纸不愁销路,没有竞争,能好得了吗?张紫月悄悄走过来,看见我写的报告,用力拧下我的肩膀,言行不一,就是你这些讨厌的文人,写的是什么?你看看!我说,镇长的报告总不能讲反动话吧。张紫月笑道,可恶啦你!我停下笔,笑道,骂得好!骂得好!一边揉肩膀,你还淑女呢,掐的痛死人。她说,该打!该打!又要打过来,被我躲开了。
叮呤呤――有几个人骑自行车回来了,那动作派头有几分像敌后武工队。为首的是曾书记。书记就有书记的范,国字脸,平顶头,在办公室门口停住车,其余的人也纷纷下车。曾书记大声说,小何,有什么人找我没有?我跑到门口说,没有,书记。那年头没有手机,电话都少得可怜,整个政府只有一部电话。书记每次回来都要问一下。张紫月记起有份文件,是分配救灾柴油的,连忙追着书记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一会儿,张紫月急匆匆转回来说,书记发火了,叫你去。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呀?她说,过来!神秘地把嘴送到我耳边,这回怕是要剥你的皮。然后格格笑了。我心里一虚,有股凉意袭来,是不是那条香烟的事发了?但我表面上冷静如冰。
再怎么样,他总是人,不是鬼。我笑道。
你快去,慢了,惹我驮骂。她真有点慌乱。
我收拾起纸笔,用手梳梳凌乱的头毛,站起来往书记房间里走。刚到门口,哗――,一盆水泼我一身。我想喊,看见书记站在门口,像个浮雕,一脸的皱纹载着无数沉重的心事。我小声叫道,曾书记,你叫我……书记说,小何啊小何,你做的好事?我便没有做声,僵在哪里。书记看我的表现符合他的期望,声音小了,说,进来吧。我便跟他进到房间里。
桌边坐着一个人,瘦精精的,黑皮,眼睛很灵泛。曾书记给我介绍说,这是河湾村的叶书记,又指指我,这是何秘书,刚来的,情况不熟。叶书记发我一根烟,用埋怨的口气说,何秘书,你给我们村惹了个大麻烦。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叶书记以为我是故意跟他顶嘴,大声说,你是不是给我村河湾组写了采砂报告。我一想,是有这回事,那次生病时在房间里盖的章,可是……哎呀……我说,你村不是同意了吗?我不过是在你们的证明上加盖了一个公章。放屁!我们根本没有同意。他们找村里多次了,我们一直没有同意。我大声说,那个证明是假的吗?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公章。曾书记说,都莫吵了,情况已经弄清楚了。公章小何肯定是盖了,至于村里盖没盖,你叶书记也回去问一下,如果也盖了,就由镇村两级共同承担责任,如果没有盖,就由镇里单独承担责任。你看如何?叶书记也是聪明人,听曾书记这样说,就不好说什么,站起来走了。曾书记说,吃过饭再走啊。叶书记说,不啦。
叶书记走后,曾书记对我说,看看,这个事多麻烦。你的公章一盖,就代表一级政府同意。你盖了,就强迫我同意了。叶书记是来找我的麻烦的,他以为我是幕后指挥。你看,我连报告影子都没有看见。曾书记手敲着桌子若有所思。我说,曾书记都是我的错,现在怎么办呢?唉,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办法!你章一盖,就收不回了。我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满怀内疚地说,曾书记,真对不起!良久,曾书记却出乎意料地说,其实你做的也没有什么错。现在中央在提倡民营经济,老百姓开采河砂也没有什么不对,利用身边的资源致富,我们政府应该鼓励。河湾村凭什么不让老百姓开采?还不是想村里几个人自己开采。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这是大道理。你错在没有按照规矩办事。这是小道理。官场讲规则,你要好好学习研究。但也不要深陷其中,迷信其能。凡干事者,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破,有所不破。
为这事,镇里专门开了六大班子联席会议,会上据说争论十分激烈。大部分领导支持我的意见,认为我给河湾组开采权是对的,完全符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
不久,镇里提拔我当了办公室主任。第二年,张紫月却提拔了副科,当了我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