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忌的散文
发布时间:2017-03-06 浏览:2934次
吴忌的散文
作者简介:吴忌,男,1963年4月生,1984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理事,安庆市作协副主席、宿松县文联副主席,
著有散文集《雨的缝隙》(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6月第一版),《凝视一切》(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年3月第一版),《以痛止痒》(安徽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2002年获安徽省人民政府第五届“安徽文学奖”。
2002年获安徽省政府第五届“安徽文学奖”, 2007年获安徽省散文家协会“首届安徽散文奖”。
每棵树下都聚满深秋的落叶
每棵树下都聚满深秋的落叶。这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件,有些时候了,但今天我对此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秋风浩荡,远近高低的树木都摇晃着自己长长短短的树枝,或黄或赭的叶子纷纷飘落,飘落……我不愿意更细致地描述,秋天都是相同的秋天,落叶都是相同的落叶,若过于真切,就是矫情。在这浩荡的秋风里并不合适。落叶无需描写,我们直接抒情即可。这一切都在风中了,都这么摇着,这么晃着,这么慢慢,这么急切……秋天就此松动了时光的齿轮,使春天夏天的努力以及春天夏天本身都不约而同地落下地来。
我愿意倾听这些落叶在感叹。是的,秋天里每一片树叶都在轻言细唱,彼此耳语,仿佛在说,“是落叶的时候了。”那些树叶响着秋天的口哨,都一番平铺直叙的气息……蓝天,长云;落日,远山;夜空,细雨;露水,朝岚;还有那阵阵紧逼的霜寒……一切就在这紧凑的时间里平铺直叙。正如那些毗连的村落,总有一堆老人,他们喜欢堆在村前的稻场,他们忙完这事那事了,就依靠那些落叶的大树,互相叹息,忽然会有个老者,说出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是时候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呢?就仅仅是秋天了吗?我顺着落叶看秋末的田畴,自然那些背景就是落叶的大地。地上的树叶彼此并无不同;近处的野花青草也没什么不同。大叶子还是大叶子,小叶子还是小叶子,有的黄,有的赭,有的居然近乎翠绿,留恋十月的小阳春。树木一律如此。而云朵之下,雨水之中,灿烂的阳光里,无色的秋风……树上也有很多叶子没有掉下来,正在与执拗的秋风对峙。
是时候了。是的。是叶子总会掉下来,或迟或早,这就是落叶的秋天。那些树木的名字本来就叫落叶阔叶林。秋天应当是这些树木更换服饰的时候了,就像我们换下那穿久了的衣裳,该洗涤了,该储藏起来,人声鼎沸之中找一处偏僻的角落安静心理,默想以往,顺便打个盹,恢复一下呼吸的疲惫。这没什么可惜或者庆幸的,树叶落就落了吧,简洁地穿过那白色的冬天,明年的阳光也会白灿灿长出另一种翠绿。然后再次枯黄……然后就是秋天再次落回赭黄的泥土。这不是宿命,只是季节的轮回。没什么更深刻的寓意。
我今天的感觉不是叶子该不该落?何时落?作为这个秋天这些落叶的观察者我的年岁也不小了。过往岁月,叶落几何?大地轮回也不再稀罕,所感悟的道理简单,且顺着落叶看看我熟悉的泥土,看看落在何处才是合适的落点。有道是叶落归根,树根处就是叶子该呆的地方么?一切沧桑都回归老年的况味,那是最后的精神乐园。不同的树木就此捡回叶子的不同,化作春泥,还护春花。也如我每每回到老屋故里,回到曾经的院子里,这不能错走,至此而必然,道路与门扉都是我熟悉的,有时间熟悉的划痕。
因为无风的日子树叶也正是这样落着的,我因此就断定每一棵树下都应该堆满自己的落叶。看看树上一半翠绿,一半赭黄,秋天未了,它们摇晃的只是岁月轮回的等待。树下则全是赭黄赭黄的,有的湿润,有的干枯。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或者卷曲,那些身躯都是彼此相同的身躯。而那些落叶上的时间也或许是各不相同的时间,有的早长,有的晚生,可都是一棵树上的叶子。正如母亲的儿女,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都像更苍老的记忆里的外婆,都有相同的笑靥,只是深浅不同,还有千姿百态的容颜。当尚在翠绿的树叶缄默而前,作为妹妹,脸色总要水灵一些。但秋天,结局一样。
落叶的麻烦就是飒飒秋风。我现在就站在那些麻烦的飒飒秋风的门口。风从西北翻过山岭而来,起起伏伏,翻过一处处屋脊;翻过大大小小的围墙,向着摇曳的深秋,走来。有的横着往前跳,有的匍匐着做鬼脸。秋天的风当然都是横着的,哪有竖着的风?除非山墙陡峭的弄口,除非青藤遮蔽的墙头,以及神秘的瓦菲上,除非那些扶摇青天的鹞与鹰故意的呐喊。那些横着的风就把树木的叶子弄得乱糟糟的。也别埋怨,一条拥挤的回家的路,挤着回家的落叶,挤着乡愁的从容或者焦急。
有趣的是,所有的落叶似乎都不只是落在自家树下,有的随风而横,而斜,而不得不落到另一棵树下,或者路的另一边,有的居然不情愿地飞在空中就像那些阔佬的私人飞机,有的落到了阴暗的水沟,落到了宽阔的池塘……有些则被风吹得老高老高,舞蹈着,然后优雅到很远很远,落到我看不见的远方或者梦境的边缘。落叶并不归根,但都在树下,都贴近泥土。
忽然有些担心,一片片落叶就这样在风中飘荡,赶往更陌生的所在。它们自己愿意吗?习惯吗?而远方,另一些树叶会不会排斥这些异乡的游子?落叶裹挟的那些细微的种子也会随之而落?在异乡长成另一棵大树?然而,那又是何年何月的故事?或许不会,落叶终归不是树木的种子。种子是另一篇故事。
但落叶就是自己的落叶。只不过凌厉的秋风搞乱了秩序。有时候,一棵树下一片自己的叶子都没有,都是别人家的,是另一棵树木的叶子或者成长的尴尬。虽也相同,赭黄,有着类似的干枯,类似的舒润,但不是这一棵的。那么,树与树之间有没有互相宽容彼此契约呢?如果有这样的契约,对于树叶,那才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秋风浩大,树叶总喜欢一阵阵乱飞。哪能都恰到好处。而正好让所有树叶都落到自家树下的,秋天,风或者落叶都不能有门户之见。落叶虽然各自生长在各自的树木上,各自有恰好的阳光,恰好的雨水,恰好的摇曳,恰好的风姿,但现在秋已然深,已然老;已然开阔,已然简单起来,而树叶纷纷,风中虽有不同的舞姿,或赭或黄或红,叶子也都落到了不同的人情里。
我忽然看见风中的落叶并无不同。树木的胸怀间,叶子打乱了彼此的归属,它们成群结队,这使得我们只有起伏的大地,只有远远近近的间歇的河流。我们也像这些落叶一样在秋风中翻滚着所有。包括,那些常绿树木偶尔的风姿,也都在浩大的秋风中反复舞蹈,向着前方,向着远方……我特别关注到,有些树叶简直是兴奋着从地上再次飞起来,离开,向着远方奔跑。它们欢乐什么呢?或许这些树叶还有重新振作的理想吧!
我就站在门前那棵柿子树下看断断续续的落叶随风走远,它们经过另一棵树,侧身而过;又经过另一棵树,还是侧身而过。什么是相同的树,什么是不同的树?落叶与落叶之间已经没有不同的身份了。在院子里,那一棵枣树已完完全全没有叶子了。而秋风吹着我,却吹不动。我还是站立在春天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还是站立在夏天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我把这个地方站成秋天了,落叶浩荡,尘土飞扬,那都是因为我。而我所感受到的风中落叶的趣味,那些新鲜的气息也都是秋天最美好的情节。
可这秋风却不一定只属于我,你也有份的。这样的时节,秋风从容地经过也就是给我机会。我应该抖落自己身上的落叶,当然你看不见我的落叶,它们也会随秋风跑起来的,跑到远方去看看秋天的边界。但是,我可能要比秋天的落叶沉重一些,会在泥土的大地翻滚得慢一些,笨拙一些……到底人生苦短,这样的轮回多少有些尴尬,或者遗憾。而我,却反过来怜悯那些秋风的浩荡,怜悯那些落叶的迁徙,因为我同样也正回眸往昔,那里有曾经离开的家园。
飒飒秋风
秋风飒飒。这是我喜欢听到的声音。
秋天的金子,细碎在整个天空里。一年四季,其它的季节都没有如此丰满的层次。从红色的花朵,经历绿色的魔术,我满眼都是金子般的秋色,在风中抖着起伏的波涛。
我所听到的层次,正是秋风的层次。但那不是秋风里满山红叶的层峦叠嶂,也不是波光流水里透明的红鱼白虾。我熟悉的层次只是我屋后那些梧桐苍黄了大大小小的叶子。那也是成块成块的金子吧。这是一个金子般的时代。遗憾的是,我只能说出金子般的语言,而不能直接给人金子。但我希望大家都手持了我金子般的语言走进时间的当铺。秋天,我们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秋天的树木,就像酒肆门前的酒幌,在风中招摇秋天的激情。最高处的那些,就晃在鸟翅下的树梢上,而最低的却已在风中的大地上歇息,覆盖一只潮湿的蚯蚓。但它们并不是只经历一次秋风的叹息就这么苍黄了余生的,树叶的脸也是慢慢变黄的,似我一样,似我当年如花的女人一样。是慢慢的,秋天的时间才有了清晰的层次。这隐喻了我们岁月的褶皱,时间深了,生命的意味叠着,那些逝去的魂魄或者梦想被掩盖在那里,那是否就是我们思想的资本。
我知道,树叶的苍黄以及时间的层次与节奏就都只在这秋风的褶皱里了。
我邻居的孩子,一个哭啼啼进了幼儿园,另一个喜滋滋上了小学一年级。他们的父母都在秋风的江南。我时常想,他们有落叶一样成把成把的钞票吗?或许有,但我现在听见的是那个带孙子的老太太整日的吆喝之声。有时是表扬,有时是咒骂。
那两个小家伙,有时候跟他们的爷爷奶奶对骂。我十分喜欢这两个小家伙的语言。语言的秘密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就是模仿和重复吗?当他们也成为打工者或者带孩子的老家伙时,咒骂的语言也会同样犀利。
感悟秋风,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年少而笼统了。因为我自己也不知不觉慢下来了。秋天,它早先就躲在我客厅的日历里,某一天忽然跳出来,就像一只自己炸裂的西瓜,吓我一跳。现在,西瓜也是很幽默的,它们自己拒绝任何刀具,在你的客厅,在茶几上,自己哗啦炸开来,抖出红红的肉瓤。日历上的秋天也这样惊艳。
但刚刚立秋的风还是南风,扇着来自南方的火焰。慢慢的就由南而西南了。有时大约是火热的南方被秋风吹得腻了,忽而东北,忽而西北。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也如盛夏一样,喜欢待在北窗下读书,那些旧书,被翻动的发暗的故纸,慢慢就沁出一丝丝古典的苍凉意味。促狭的秋风,从北边反复推敲我的北窗,正如一页页翻卷的发黄的纸张或者倏忽的落叶飘摇的倩影。
秋天读书最好不要去读那些崭新的书,那些崭新的油墨气息会呛着这澄明的秋天。即使新书,纸张也要有一点暗黄才好,跟门外秋天的树叶才可以有里外的呼应。才容易听见古人的心跳。比如秋水河畔的庄周,比如幽州台上的陈子昂,比如《秋声赋》里的欧阳子,比如“铁马秋风大散关”戎装的陆游……但最早的秋天是不会有凉爽的,连“稀薄的”都没有,只有蝉声叽叽的炎热。我老娘就常说,“八月秋老虎。”
秋天,这老虎一样的秋天,它有庸常的温顺么?
我注意到秋风最早的强劲或者暴戾,也不是从西南边扫过来的。或者就徒然地从东北而西北。这时候,我甚至会清晰地听见南海上空的暴风警报。那里的台风慢慢旋转,往往从北边切近我家屋后的树木,撕扯的秋风也使劲地推着我的北窗。有时半夜响着震耳的雷鸣。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时只有风,纯粹的风,它们倒是很勤快地带走了我们学校里的一切废纸,这使那些在足球场上踢足球的少年十分开心,不仅仅因为风中的足球是凉快的足球,更主要的是秋风免除了孩子们大扫除的烦恼。那些风中写满了作业的废纸,还有包装食品的秋天气味的塑料袋,染了秋色的落叶、浮尘……秋风勤快,扫地也是一把好手。有时风中夹带了飒飒的雨点,而最早的秋雨也如夏天一样劲爆。那是早已如此的,庄子在《秋水》里也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秋天的河流,聚满了秋天的汗水和血液。我知道它们也会在秋日长风里重新蒸腾为透彻的夜雨,回到山巅树木的头顶。后来,那些苍黄的树叶才在慢慢温和的西南风里真正凉爽起来,直到凉着身世悲凉的落寞诗人,凉着凄凄切切的雨点梧桐……
秋风里,被打开的都是那些古典的诗意么?而此时,秋风才像分行的现代诗歌一样,分明了时间的层次。那些高于我的树木,甚至是高于秋天的树木,一夜夜就苍黄了头发,显出很成熟的样子。而成熟的终极,不就是那高悬的一切又重新切近大地上的黄土么?而那些浑身留着昆虫气息的果子,也都跟随着秋风黄出了金子般迷人的上好成色。
某一天,我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凉到了背脊。我赶快裹紧了衣领。秋风终于有了拥抱的力度了。我赶紧说,秋天拥抱了一切。就像一个生怕爱人逃离家庭的农家女子。这种力度,恰好箍紧了我秋天的腰,我秋天的颈脖。我的心也随之紧了一层,正如你不能随意剥开那一只只金色的橘子。
一切都显得温和。这也是我的时代所需要的风格吧。我并没有感觉到秋天的豪迈。比如,我不会想起大风中的刘邦,他秋风中猎猎的旗帜,他“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浩叹,也应该是在一个强劲而成熟的秋天背景之下。但现在我更愿意秋风再温和一些,只有飒飒的温情;只有秋声唧唧,只有秋雨绵绵;只有秋气澄澈,更多天蓝海远;只有我的秋天,我的安静。仿佛梦中呓语,我是不是说过“四境安宁而国泰民安”的话,不记得了。秋风里,北向的大路,并不行走那些满脸气愤的农夫。而我也并不在乎秋风是来自西南,还是西北;也不管是摧枯拉朽的暴戾,还是脉脉含情的抚摸。
而我乐意秋天平庸我的一切。只在我回家的路上响彻树叶飒飒的短歌,那无论是谁的心灵之音,我都愿意倾听;只在自家的书房里,任由我臆想窗前的西北之风以及西北的大雁。我愿意举起自己童年的目光看那些轰隆隆的郊外田畴,以及我在黄昏散步之时,能够反反复复地欣赏那河湾里铺排满滩的秋荷。荷叶上的秋天,时间尚早,秋意并不浓厚,依然有很多夏天的翠绿。那里莲蓬还在,荷盖依然如伞,举得更高。那些翠鸟忽闪一下,一声水响,使荷塘更加宁静。
我知道,安静有安静的美好,平庸有平庸的力量。我在这箍得紧紧的秋风里,听到了更多低沉的呐喊,一声声,“我若苟且地活着,你当向我的苟且致敬。”
又种桃树
“春去春又回……”风里荡漾的都是这粘稠的歌声,喜悦和温暖从四面八方涌来,就挂在一棵棵绿芽红蕾的树上,还有白白黄黄的背景。温暖总会激起内在的膨胀,使任何事物都无法安静。我亦如此。那就多多做一些切合春天的事情吧,应和这明亮的节拍,哪怕只是四处闲走,围观叶绿与花开,听听百鸟啾啾。当然,我也心存疑惑,这离去又回归的春天还是原来的春天吗?
我感觉应该不是。因为我在移栽那三株桃树时,明显觉得它们比去年壮大。当我小心翼翼挖起它们,其根部已然盘根错节。这就是上一年时光纠结的坚韧吧。在泥土之上,许多事情我们没有发现。挖起一棵树要比栽种费力许多,因为这里已经多了一个春天的。对于这几株桃树,肯定一年比一年强大且美好。它们离开花结果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同样是春风中膨胀的温暖。我必须费心费力才能挖起这些小桃树,我已经为它们寻找到了更恰当的处所,安顿它们春去春又回的欢喜,但要确保它们始终活着,则不可能不是一件责任更重大的事情。
是去年春天,我忽然想种两株桃树。在新屋门边,在旧屋院内。想以后春来有艳丽的桃花可看,夏后有绵甜的桃子可吃,何其赏心。而我所经历的岁月,都偏于此处低湿的城南。城南,总是适宜栽一些桃树的―――城南最好的春天就是桃花盛开的春天,“人面桃花”,这有唐诗为证。也颇合我越来越老迈的心境,因为桃花不仅仅只有艳丽。这更有唐诗为证。这些年,好像也有个鬼魅的种桃“道士”时常弥散在我落寞的意绪之中。“玄都观里桃千树。”那种桃的景致,那咏桃者的性格,都好。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离开或者走远,无论何种理由,自觉或是被迫,只要种下了或者吟咏出了那属于自己的桃花,就必有情感的支撑,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故处,回到自己的春天里,获得生存的喜悦。
因为忽然兴起,就向能行方便的朋友讨要两株优质桃树苗。但不想人家慷慨,拔来五株,那多出的三株就使我不知所措,我这里不是“玄都观”,种不得“桃千树”。逼仄里如何安顿它们呢?忽然想,且种下。谁可确保每一株都能活着并且长大?春后的风雨,干旱,虫灾,或者小孩子无知的破坏,都可能损害它们。就暂且寄栽在拥挤的老屋院内,于菜畦之上候补将来的空间。我想只要根植于泥土,就有活着的指望。这些“临时的”小桃树与夏天的辣椒长在一起,亦有趣味。可惜空间有限,自不茂盛。而我的菜畦也许多年不曾茂盛过。年深月久,此处已由高大的柿树枣树垄断了天空。它们现在有开阔的处所了,去年我从老屋院子移出去的部分树木有几株没能成活,这不就是最好的替补么?
栽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春去春回,春天已在这些树木上。看新绿洋溢的喜气弥散在阳光里,春风远送,弥散我更艳丽的遐想。只是我并没有长出与冬天不一样的发须,因此沧桑不已。树很快就栽好了。但太过简单的事情不容易使人满足。我没有离开,痴站着臆想。希望提前观赏到这些桃树的生长,提前观赏它们盛开的三月。甚至浮泛更多桃花往事―――每当春日,桃艳如霞,我总会满心浪漫。这可能与我刚睁眼的季节有关,那个多雨的黄昏,吴家破屋的窗外肯定弥漫了无边的桃花与晚霞。只是,五十年前的桃花会不会也弥漫着那个年代的潮湿与阴冷,春风暗一些,花瓣瘦一些,那多多少少有些伤感。但芬芳总是相同的吧。
对于桃花的热爱有自。后来蝉声咿咿的盛夏慢慢重叠了我长出的门牙,我可以啃桃子了;我可以攀爬到某棵高大的桃树坐在树丫里吃桃子了……有时桃子还没有成熟,毛茸茸的。那就在破损的衣裤上蹭蹭,涩涩地啃。吃桃子同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许许多多的桃子,可以从夏天吃到秋天。不过,好像刘禹锡那两首“玄都观”里,没有桃子,后来桃树也无影无踪。我忽然想,为什么到处都是气乎乎的人?气乎乎的人看得桃花吃得桃子么?
……我这里的春天安安静静。我刚刚栽下去的小桃树,已在自己摇曳。它们会结出我吴家破屋里同样的桃子么?不过我预想,栽在路边的桃树若能活着,将来肯定会有桃花,但不一定会结果。因为在城里热闹的路边,桃子大约长不到成熟的季节。从灼灼桃花而至累累桃子并不容易。路边一切皆可随手,正如我院子里那些枝桠伸到院外的果树。但不必计较,这是另一种“趣味”。
有另一种“趣味”同样重要。这是眼下中国的“公理”,院子与围墙必不可少,它们都有与长城同等重大的意义。结不结桃子无所谓了,让它们仅仅开花好了。但我拂不去隐忧,要是有人再次马上或者慢慢直接损毁了这些桃树呢?那我就连桃花也没有。
不管怎样,这个下午,春天以及春天的美好还挂在这几棵桃树上。甚至叮叮当当,融洽在刚才我反反复复的“挖”与“掩”之中。移栽一棵桃树本就是很诗意的生活。想起天鸿老师的《桃花》诗,他已经预言,“但桃子必将出现/毛茸茸的柔软的桃子”。我就等着好了。“我忽然明白了/我应该怎样生活”。春天里,许多事情很容易,但可能并不简单。
灯笼
我有一盏灯笼,得自我舅舅家,神秘而奇幻。别人当然看不见的,只在我手中长举。白天黑夜都闪烁着幽幽的梅香与淡远的雪色。但那既不同于当年刘家河夏夜的萤火,也不同于现在的南城霓虹。我的灯笼,在四季的微风中如杂色的树枝轻轻更替摇曳的斑驳,却一律指向四溢的温暖,指向芬芳的明亮,透出无尽的诗意。而我就一直行走在这盏灯笼的身后,随其温暖安宁,随之焦虑风雨。当然,那是以一株老曲的梅树作为奇幻的背影,隔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与影影绰绰的文字之间。我清楚,那些老曲的梅树正是我老舅诗意的符号象征。
但我只喜欢写散文,这样说话,会让我老舅不以为然。老舅更喜欢古典诗词,他在教书的空隙写有大量的格律诗。早年,我老舅默默然呆在故乡刘家河教书;后来移住繁华的城南,还是教书。我也一直在教书,我的灯笼或许就是我老舅家那盏私塾的灯笼,甚至就是刘家河夏夜曦微的萤火。
早在我小时候,我就莫名地怀想,老舅家应该有很多灯笼吧。那些奇幻的诗歌的意象就常年挂在老屋门口,斑驳的堂厅也应该有,甚至在幽深的院落,在一棵棵参差不齐的树上。某棵老梅树上也会挂几盏吧,直接照亮二郎河上响着流水的天空,照亮门口远行的弯曲道路。黑夜里,所有的灯笼都会自己点亮自己,发出梦一般嬉闹的光亮。而二郎河边温馨的故事就会像夏夜的萤火一样神秘地飞翔着。那灯笼之下会人影幢幢,有一大家子人的。有我的大外公二外公,大外婆二外婆。我老舅应该还是一个迷恋线装书的少年,长脸,高鼻,深眼,方口,书声琅琅。后来我见过围着白围脖的少年舅舅的描彩照片,他微仰的脸上氤氲着迷幻的眼神。我的母亲应该在书声之外,在不远处帮着外婆们做一些家务事,她是大外公的长女。而大姨、二姨、三姨、四姨小许多,她们要不在另一间屋子里剪窗花,就会在开阔的稻场上游戏唱儿歌。灯笼里应该是热闹而殷实的呼吸。
可是后来灯笼摇晃,风雪骤然。只一夜,老屋以及院落里的灯笼有如枯叶萎地,忽地什么都不见了。只余下若干年后我联想的老梅树下的黑屋椽与白墙壁,而联想里的时间硬生生定格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而到了四十年代末,那些明晃晃的灯笼就只有残败的虚影,或更多暮春的落花,或更多晚秋的残叶,虽光辉依旧,但却替换了幽蓝的冷,正如腊月里的古梅,披着雪花的深寒。是的,所有的时间都堆积着腊月的冰雪。
而当我清晰地流连在刘家河的夏夜里,时间早变异为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了。我只是手执了某种意念的神奇,灯笼仍然是忽地不可见的。唯有萤火里夏夜的怀想如小小的石榴花低沉在五月的枝头。我小脚的外婆也蹒跚在依旧开阔的稻场上,那是一袭干瘦而暗黑的身影,她夏夜的蒲扇有轻柔的啪啪之声,使得那些从稻田里飞来飞去的萤火闪烁着河水的倾斜,二郎河边的翠竹风声遥远。我喜欢在月亮地里,在咕呱呱的蛙声里追问外婆紧捂的往事。但外婆从来不说,我母亲也不说。我舅舅那时在韩文初中教书,日光里白皙而高大,衣冠楚楚俨然然。他也不给我述说我所期待的往事。但不说,就使不可追问的过往葳蕤生长,神秘滋蔓。影影幢幢的刘家河就没有了亲切的时间与场景的细节,那些水边的落花就纷纷如萤火一般落入少年的幻觉里乱飞。当年的灯笼被我一一捡起,再次“点燃”,重新挂回到当年的位置上,恢复它们应该有的光影。我已经是一个跟随了舅舅舅妈读简化汉字的少年了,我的身体里也应该深嵌着很多老舅家的往事。
我的无端意想是因为我父亲喜欢说舅舅以及外公的故事,一章一节,断断续续,多有惊悚的情节,肃然的场景,以及父亲时不时评点的义愤。当我白日里在藕塘角戏耍的时候,全屋场里人似乎都认得我,指指戳戳,包括那些从大路上往返的陌生行人,“这不是谁谁谁的外甥么?”我想,他们许是认得我的舅舅,但肯定不是看见了我手中“戏耍”的灯笼有着老舅老屋的丽影,许是识得我类似的脸谱以及我丫着腿奔跑的背影有老舅的身姿模式。但舅舅与我父亲不同,他只让我没完没了认字,随我自由玩耍,从来不要求我探究更多,也不臧否任何事物。我猜想他是想把更多的东西秘密地收藏起来,包括他自己的往事,遭遇的是非。他没有任何吹嘘,亦无惊讶或感概。我所看见的舅舅是一个亲切而极端谨慎的中学教师。是否还有对我“不要乱说”的警示,我现在却记不真切了。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老舅少年遭遇的急剧的困顿,包括深夜里水井边的徘徊以及偷偷焚烧掉他自己最为珍惜的诗稿。而当我的父亲牵着我走在舅舅的身后,往往会时不时叮咛,“不要像你舅舅一样。”到底什么不一样呢?如何才能不一样呢?我父亲也收藏着他认为应该收藏的秘密,即便对他的儿子也并不直言。
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没有丢弃那盏得自老舅家的灯笼。光辉,温暖,神秘,而摇曳依然常在,仿佛了一株腊梅树的固执。舅舅也像我父亲一样,总是默默地让我跟在他的身后,领着我做这事那事,仿佛只要他在前边,冬天的风就小些,秋日的灰尘也会少些,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也都会闪过道路一边,我将会拥有行走的宽阔。这时候,我已知道跟随的安稳和快乐了,因此格外依赖。只是我没有跟随舅舅写旧体诗词,是不是使他格外失落?或许他是淡然的,至少我不需要在将来的某一日也偷偷烧掉那些殚精竭虑的诗稿。后来,当我也诗意懵懂,我就直接紧随了北岛们的怀疑,紧随了顾城们的错觉。“怀疑一切”,我的格言远自遥远的卡尔先生,不光是新时代中国诗人们的追思。
有什么值得怀疑?有什么不可以怀疑?我穿越的那个时代似乎就是一个怀疑的时代。苍苍茫茫的几代人都重叠在一起,以老旧的青春为代价,追问迷失的陈年旧事,企图重建自己的信仰。当真我有“黑色的眼睛”吗?或许我依然只有手中的灯笼,得自我老舅家的灯笼。不过它们渐渐变作南城的霓虹了,在更丰富的夜色里闪烁着更高大的凌厉怪影。有的只是一堵崭新的建筑物,有的则是建筑物陈旧的阴暗。除了上大学的四年,我自1978年开始就一直住在城里,在南城,在我舅舅身边。这时候,老舅开始勤勉于自己的格律诗词,且颇以此自豪。日日夜夜感怀伤世,纪游酬唱。但我没有紧随其后,只自在把玩我手中那盏奇幻的“灯笼”。可我却偏偏别入新的语境,虽然我自己先期不以为然,我秉持的这盏“老灯笼”究竟能重新照见些什么呢?灯笼,也可能因为自己燃烧的艰难而歇息在崭新的黑暗里啊。
近年,每与老舅畅谈,或阅读他近十年的诗歌,觉得老舅年虽耄耋,老之将至,他老人家却依旧豪情万端。或慨然于世事,杂而咏之;或沉湎于亲情,乐而遣怀。每每见草生怜语,总是遇花赋新词。逢节必喜,遇友当欢。老舅纯然就是一个专业的诗人,常常行吟坐赋,乐在其中,不能自己。不过,我仍然喜欢独自寂寂于老舅刘家河那老屋场的曾经,寂寂于烽火连天的岁月,寂寂于呼喊震天的运动年代,我沉默的老舅领着我穿越而过,那他到底隐藏了怎样不便于说出的内心呢?我还是想知道那些神秘的故事,就像我必须打着我的“灯笼”才看得见别人的欢愉以及我个人的忧思。至于别人看得见看不见却并不关乎我精神的满足。但是,这也是我所关注的事情。只是我老舅的诗歌似乎并没有写出这些,他只是快乐于这个时代的快乐,热闹于我们大家的热闹。就像他数十年的教书生涯,只将一切情感,一切热情,一切生命,都融入时代的风云雨雪之中。我老早就发现,当老舅从单位里回到自己家里,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他在那里留下了一切。
我总是怀疑地看着他老人家,他的那些秘密甚至他的内心一定深藏了难以承受的痛楚。一定是有痛楚的,一定。但他并不说出,只有倏忽的痕迹如月色下的一丝云翳,阳光也偶有弯曲的呻吟,这甚至淡于蛛丝马迹的明显。或许正如格律的诗歌固定的分节与空行,那空白处的诗歌才是真正的诗歌吧。这很适合评价我的老舅以及老舅的格律诗艺。有许多事情终究不都是诗意的,也并不宜于诗意的述说。且那都是过去了的,而我们必须穿越的生活却是未来的生活。从1920年代以来,老舅八十八年的岁月,应该减省的他自减省,应该遮蔽的他自遮蔽。我与老舅都深知,有些话说出来徒惹大家一番无谓的感伤,那也不一定就有艺术的美感。往事俱往矣,我们一生若有诗数行,生命即可足观。何况我老舅有儿孙数十人,整日里欢呼绕膝。其乐于当下,这确是不容怀疑的。
我这样说话,我的舅舅肯定还是不以为然。因为我目前还不能熟稔地写作他所热衷的中国的古典诗词,此为忘祖。被时间里深藏的往事所报复的,是中国最古老的氤氲文气还没有在我的身上洇成可看的春色。我想,我的老舅一直是宽容我的,就像宽容我幼年的懵懂,青春的叛逆。而人生诗意的分行,或长或短,或急或缓,那些岔道上的外一首或几首,总会有纷繁的表现。则我更希望诗意的追思有多重的转折,也愿意在另一条河岸或街道行走自己的深浅,发散不同的幽思,向世界躬身祝福。
阅读我老舅的诗稿,那些亲情的气息却始终粘连在我日渐斑白的胡须里。而对我的胡须,我老舅也是宽容的。故我愿以这篇散文作为报答,为我老舅刘建辉先生第二本诗集《寒梅斋吟稿》(续集)附后。我只将我意念的灯笼高高举起,照见那些流畅于诗行里最紧闭的缝隙。且把我老舅一生爱护的光辉反照于岁月深处的梅花。我老舅爱梅,一生皆以“寒梅”为号,我觉得这才是他一生诗歌最核心的意象。或许这必有别样的感伤,其色其香皆隐于寒雪孤蕊。当岁暮日深,老舅始终不愿与人明言。正如我手中所秉持的那盏来自我老舅的灯笼,照见的不只是我别样的虚无,而是虚无里最实在的坚持。无论格律的古典,还是散漫的新诗,被严格规范的以及自由于无涯的,可能不只在年复一年写出的文字里。我坚信,有些人生的秘密,始终都在诗歌之外,那无可言说。